第2167章化性起伪
雪花落在地之上,和雨点不同,是一种轻柔得宛如小猫踩踏的声音,或者说并不是一种可以直接听到的声音,只是一种感觉。
就像是斐潜感觉,现在便是清理大汉官吏陋习的最好时机一样。这种感觉或许对,或许也不对,但是如果继续拖延下去,或许就未必能有当下的效果好。
郑玄的车走了,先回蓝田了。军营之中毕竟条件不好,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是待在比较温暖的地方才更好一些。
雪花纷飞,车辙很快就有些模糊了起来。
『主公……』诸葛亮在一旁忽然低声说道,『若是郑公……那么……』
『害怕了?』斐潜笑着问道。
诸葛亮下意识的摇头,然后沉默了片刻,『或有之……』
斐潜温和的说道:『此乃人之常情,并非羞耻之事……何况……某也会怕……怕做错,走错……那么,惧之,便是全数不做,亦或是退缩不前么?』
雪花纷飞而下,落在斐潜和诸葛的头上和身上,斑斑点点,轻轻柔柔。
『郑公……』斐潜站在大帐之外的一处高岗之上,看着郑玄车架远去,然后说道,『早年郑公求学于马季长,有言,「诗书礼乐皆东矣。」……孔明可有听闻此事?』
诸葛亮点了点头说道:『确有听闻。』
『袁本初于冀州只是,曾邀郑公,曰,「吾本谓郑君东州名儒,今乃是天下长者。夫以布衣雄世,斯岂徒然哉?」』斐潜呵呵笑笑,然后又说道,『孔文举亦有言,「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为有所出也。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若子所执,以为郊天鼓必当麒麟之皮也,写《孝经》本当曾子家策乎?」……孔明以为,何人有理?』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或各有其理。』
唐宋之人对于郑玄的评价基本上都是比较正面的,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为长者讳,另外一方面是因为郑学影响太广了,以至于很多后人都是学着郑玄的注解长大的,总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
因此郑玄的真是为人如何,也就只有这些平辈之人的评价,或许可见其中的一些端倪。
郑玄方才在大帐之中,展现出来的便是纯良长者的风范,一口一个小友……
所以现在,斐潜转头看诸葛亮,『故而,「小友」,可明之否?』
『……』诸葛亮沉默得更久,然后泄气一般,也有些怄气的拱了拱手说道,『主公……何至于此……若非在主公眼中,这天下之辈,竟无一良善可陈?』
诸葛亮很聪明,这一点斐潜毫不怀疑。
但是诸葛亮也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缺父爱,因此导致有些个性固执和过于谨慎。诸葛亮很小的时候其父亲就过世了,然后诸葛亮又跟着其叔父,结果其叔父也没能撑多久……
至于历史上诸葛亮和刘备之间,嗯,斐潜推测,可能也有那么一些类似于父子之间的情感在内,毕竟相差快二十岁,因此在白帝城的时候,刘备告诉诸葛亮的那句话里面,或许还有另外一层的意思……
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斐潜瞎猜。
斐潜哈哈大笑,然后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孔明为何如今不着白衣?』
诸葛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着的灰黄色的衣袍,然后说道:『白衣易染尘灰,军中多有不便。』
斐潜点了点头,说道:『孔明已得矣……这方天地,岂有纯善乎?某为天下大汉而计,何尝不是恶名于士林之中?求全者终不得全,求备者终不得备,但知其然,明所以然,以知然如何,几近于全备矣。』
郑玄大公无私,所以才揽下了斐潜送出来的烫手山芋?郑玄是爱惜人才,所以才替诸葛亮去做这种得罪人的差事?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但是值得斐潜和诸葛亮为这个或许,就将全部的身家去赌一把么?
显然是不值得。
郑玄只是计划首选,还有计划备选司马徽,然后还有韦端,至于诸葛亮,那是排在好多人后面……
为什么选郑玄?
对于六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财富和美女的吸引力都已经大大的减弱,『三不朽』才是郑玄在生命最终所追求的东西。
在这个方面上,郑玄比马融有更高的欲望。
马融喝酒玩女人,就算是传授经文的时候,也没松开搂着美姬的手,然后马融也不在乎旁人对他怎么说,放荡形骸,完全就是一个烂罐子破摔的状态。因为马融在还不是烂罐子之前,不仅是被人扔到了粪坑之中,还被灌了一肚子的尿水,以至于马融一度想要自杀,只不过被救回来了,在失去了以死抗争的勇气之后,便完全破防了。
郑玄还没破防,即便是自己儿子死在了孔融手里。郑玄不是一般人,所以他一没有骂,二没有怒,三没有因此颓废,然后听闻了青龙寺的盛况之后,便拖着老迈躯体,从河内一路到了河东,再到了长安……
斐潜心中装着整个大汉天下,旁人自然也有装着的,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就像是郑玄,他装的是整个大汉文化的天下,山东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还要山西,要整个的大汉。
当然不是以武力征服,而是用文化征服。
有时候斐潜都相当的佩服郑玄,这个老先生,一生当中,确实是为了儒家经文的传授做出了极大的贡献,甚至可以说以一人之力压制了整个大汉所有的派别,如果说汉末之时吕布是战场之上,武力的巅峰,那么郑玄就是经书之中,文学的强者,打遍天下无敌手。
郑玄所注的古文经学费氏《易》流行之后,今文经之中的施、孟、梁邱三家《易》便是几乎等同于废止了……
郑玄注了《古文尚书》之后,今文经的欧阳、大小夏侯三家《尚书》便逐渐的散失了……
郑玄笺注了古文经的《毛诗》,那么今文经的齐、鲁、韩三家的《诗》也就渐渐没人去看了……
郑学的出现,使经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变化。
在斐潜还没有彻底统一大汉之前,郑玄已经几乎是做到了在经学上的『统一』……
所以郑玄的态度很重要。
然后郑玄也知道斐潜对于他的态度也很重要。
所以这一次,听闻是他的弟子出了问题,郑玄就来了,只不过没想到斐潜并没有指责这些弟子是无能,亦或是无为,而是直接扔出了证据,证明这些人是贪腐!
如果是无能,这些人挂冠退位,便是有让贤美名,如果是无为,这些人不侵扰地方,便是有上古之风……
只有贪腐之罪,是怎样圆都圆不过去的,能说这些人贪钱享受,就是为了斐潜着想?吃肉喝酒残害百姓就是为了斐潜的大业?
而且因为诸葛亮收集的证据,所以记录详实,就连具体金额都有,所以一点遮掩求情的办法都没有。
因此郑玄迅速的转变了策略,然后干脆将这件事揽到了自己手里,反正只是宣布一下斐潜提出来的三条律法而已,至于后续的具体操作也是斐潜在做。
郑玄不仅可以借此机会买个好给斐潜和诸葛亮,还可以同时挽回一些自己的郑学派系的声名。
除此之外,郑玄此举同样也免除了后续的麻烦。这些人既然是挂着郑学的名头,那么做出事情来自然有人就会找到郑玄头上,同时这些人即便是被处理了,难免会牵扯到更多的人下水,现在郑玄出面表示,这些人只是混入郑学之中的投机分子,是害群之马,自己一时不慎没能察觉,现如今发现问题,便是开除门墙,割断关系,其所做所为就跟郑学没什么关系了……
甚至还有一些额外的好处……
诸葛亮毕竟没有后世临时工的经验,竟然一时间被郑玄举动搞得有些感动,然后被斐潜一瓢冰水泼到脑袋上,冷静倒是冷静下来了,只不过多少有些丧气。
『主公莫非视世人皆恶乎?』诸葛亮问道。
斐潜哈哈笑笑,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而是说道:『孔明以为,郑公此去,宣律于众,可解贪腐乎?』
诸葛亮摇了摇头说道,『仅有律而不得行,不可解也。然严律而制,难免朋党构陷,便是官吏惶恐,多有崩坏。』
『故所以然?』斐潜又问道。
诸葛亮皱眉,看了斐潜一眼,叹息了一声,『化性起伪……』
『然。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斐潜缓缓的说道,『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如今便是然何为……人非善也,亦非恶也,以善恶论之,多有偏颇,唯有四字可囊括之……』
『趋利避害……』诸葛亮又是叹了口气,说道。
『然。』斐潜点头。
『曾有酸儒羞言「利」,然则利之一字,小则商贾铢锱,大则山川边土,内有私心执念,外有门楣声名……』斐潜背着手,任凭寒风将大氅边角席卷,『故若权柄于世一日,便不可尽除之!贪官之中亦有能臣,清官之内亦多酷吏,钱财迷眼,声名乱心,若汝强求天下皆圣贤,天下人便视汝如贼寇……』
诸葛亮愣了一下,旋即说道:『主公……既是如此,这贪腐……究竟应该如何?』
斐潜指着前方远处,『孔明可知冬雪何用?为何有瑞雪兆丰年之说?』
『冬雪……』
诸葛亮仰头而望,之见雪花从天而来,不急不缓,似乎毫无目的,又不可阻扰,直落而下,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洁白……
……(^Д^)つ·゚*……
在长安之中某处。
众人高坐于堂内,然后有仆从引了一人至堂下,旋即在堂内之人的示意之下匆匆而退。
堂下一人俯首于地,虽然说没有抬头,但是似乎感觉到了众多的目光落在身上,颇有些不自在的抖动着。
『某问,汝答。知否?』
『是,小的明白……』
『汝于何处做事?』
『回家主,小的在美阳以西,大概十多里地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一个庄子,很大,有很多人……』
『你在其中做些什么?』
『回家主,小的就是将炭碾成粉,再筛细清洗,然后做成细粒……』
『然后这炭又做成什么?』
『小的不清楚……还有其他的人在做……』
『你是如何进得那个庄子的?』
『小的原本也有烧炭……家传手艺,原本小的也不愿意去,只不过后来大多数人都用煤球了,用炭的就少了……小的也就只能过去,多少挣份工钱……』
『那么可知天雷之术,究竟如何?』
『小的不知道……小的只是听闻就像是祭祀上苍一样,焚香祷告,敬献祭品,上天便会响应,然后落下天雷……』
堂内沉默了很久,然后等堂下的人都有些忍不住想要抬头看一看的时候,堂内的声音才再一次的传了出来,『知道了,辛苦了,你先退下,去管事那边领两贯钱……以后也要好生做事,不可懈怠……多留些心思,多看少问,下次过来,仍有重赏……』
堂下之人唯唯诺诺而退。
百年坞堡,一瞬间就灰飞烟灭。
陵邑高第,须臾间就家破人亡。
许多人不由得都偷偷摸摸的看一眼不远之处的房门院门,就像是下一刻就有骠骑人马冲进来了一样……
骠骑天雷之法,也就是火药之术,其实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只不过么耳闻毕竟是耳闻,早些年当骠骑还不是骠骑的时候,不是也常常说何处有紫气东来,何处多了几分祥瑞,近些年还有些什么五方上帝之说,长河三日之言,使得这些长安土著一时之间也难以分辨究竟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
『某曾闻骠骑于汉中以仙术开山……原以为多有讹传,如今看来,或有其真……』
『某也听闻骠骑麾下,曾以天雷克川蜀……』
『还有山东……』
『某以为都是些传闻……』
『……』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都是故事,可以笑呵呵的表示还有什么伤心事,都说出来让大爷开个心,结果转眼之间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顿时就没了笑脸,一点都不开心,只觉得是开个麻辣个皮……
赵氏坞堡也是坞堡,然后轰然一声就没了?
自己家的坞堡呢?
可以轰得几声?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骠骑将军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
『终是不祥之兆……』
大胸之兆,呃,大凶之兆面前,所有长安土著都不蛋定了。当年董卓李郭等西凉为乱,再往前一些西羌叛乱,这些关中土著能依旧存活下来的基础,就是他们修建多年的乌龟壳够厚,厚到了让当时的董卓李郭等西凉人也好,西羌乱兵也罢,都觉得敲开了要很费劲,而且还吃不了多少肉,还不如去抢那些更容易更多肉的村寨和城乡……
可是现在,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厚壳,就变成了可以被多轰几下的事情。
轰么?
爽么?
害怕么?
这些长安土著,自然是心慌不已,就像是后世之人丢了手机那么的慌。
左冯翊的粮价事件,虽然说在长安左近的土著并没有太多的参与,但是也跟着多少吃了些肉喝了点汤,然后一夜之间长安七陵十五户或是被抓或是被杀,长安城外许多庄园被大军清剿,左冯翊莲勺之处一日之间五堡齐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这些土著难以接受,甚至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古代的消息传递模式是非常落后的,既没有LIVE的现场电台,也米有什么快抖可以传播,在很多时候依靠的依旧是很滞后的书信或是口信,并且在传递的过程中,失真和削减都是常见的。
『不知韦氏之处是何说法……』
『休提韦氏!蛇鼠两端,亏为三辅名士!听闻韦氏便是连夜奔至骠骑府衙,在门廊之处生生站了一夜!谄媚之态令人作呕!』
『巧言令色,贪图权贵!』
『枉为名士,忝乃竖子!』
『思密达,蒙脱散……』
『搜嘎,搜嘎……』
一顿对于韦端的唾弃和谩骂之后,便渐渐的没了声音。很多人其实口中怒骂,但是心中想着的却是如果将自己现在换成韦端,怕不是抱着骠骑大腿舔得更兴奋?
骠骑取得了关中三辅之后,这些土著原本以为立刻就会得到骠骑的重用,结果让人失望。只不过土著往往都是难以在自身上找原因,而会习惯的将责任推给外来人,比如说外来人来长安三辅干什么,来讨饭么的话语,毕竟自个儿可是正儿八经的黄帝子孙,打小就住在长安三环,呃,三辅之内……
原本韦端骑在墙上,大家都能看得到,觉得天塌下来便是有高个的顶着雷,怎样也轮不到他们,现在转眼一看,韦端都他娘的趴在了骠骑的大腿上,那么这些人自然就没了底数,究竟剩下来的这些人当中谁才是高个,亦或是自己才是那个高个子?
冬雪已经下来了,而冬雷,亦或是春雷,反正不管是什么雷,似乎也不遥远了。
怎么办?
方才叫过来的人虽然说不清楚骠骑所谓『天雷之法』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但是至少证明了一点,莲勺之事是真的,在所谓『天雷之法』面前,坞堡就像是某些人腰上的黄带子红带子,除了些装饰作用之外,已经无法成为他们的保护伞了。
『要不……找骠骑……谈谈?』
堂内忽然有人断断续续低声说道,然后顿时引来众人鄙夷的目光,便是缩着脑袋又退了回去。
谈什么?都这个时候了,同意找骠骑谈谈就是丢了黄带子红带子的颜面!若是让人知道了自家没了这黄红带子的骨气,将来还怎么在三辅之地上大声说话?
只不过么,私底下,似乎,大概,也许……
悄悄的可以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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