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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姐儿义诊遇故人


鱼姐儿的棚子很小,  跟闵大夫和高大夫的挨在一处,基本上就是专门用来接收有需要解衣看病和需要针灸的女娘,用不着她开方子。

今日来的人里不乏隔壁县的,  大家早就知道了义诊的消息,  提前一天就背着行囊离家徒步往这边走,  到得比好些大夫还早。

苏州治下的县,又是大旱又是流民,  这一年多稍微爱民些的县令多少都组织过一两次义诊。

大家都这么混着来,今天到春见县,  下次又掐着时间一起去南水县,  就为了多看两次病把身子养得更好点儿。哪怕不生病,  开点药放在家中救急往后也能省下一笔银子。

所以医棚前排队的病患比鱼姐儿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好些娘子经过难逃后也将贞洁之事看开了,  路上谁不是衣衫褴褛一路要饭?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但少了许多不知去向的男人,排队的人中破天荒的居然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

何县丞远远看着就叹气:“去年他们来的时候也曾登记造册,上头三分之二都是男子,如今剩的大部分却都是妇孺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不见的人已归了各地大族做隐户,隐户不用交税,  让他们干活能省下好些银子,  再用这些银子去想方设法地圈地,渐渐的小地主也就成了大地主,若没人整治,百多年下来少说也得在百姓尸骨上养出好几个往来无白丁的豪门望族。

寒窗苦读数十载,  谁不是满腔抱负地踏入官场,  但底层的士子想要抗起这座山实在太难了。

钟书吏看着成群结队,衣裳裤子都短一截的百姓也咬牙切齿:“这些个狗大户,过得日子倒比三品大员都好些。”

但他们这些没后台没背景,  只靠着官家禄米吃饭的芝麻官吏能做的,也就是嘴里骂几句,保证自身不歪而已。

两人默默叹一回气,只盼着这次义诊能让他们的日子更好过点儿。

来的人越来越多,众大夫都忙得满头大汗,尤其专治妇人病的闵大夫棚前,人都多得绕了几圈了,鱼姐儿那头也有不少病患,但大部分都是南水县的女娘。

她在乡里请过娘子们开荒,又给大桃乡的妇人看过病,不少人都听说过她,于是都三三两两地拉着同行的妇人来鱼姐儿跟前。

夏姐儿拿了个牛哥儿特制的大弹弓,手里揣了把鹅卵石,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随时准备让弹弓饮饮新血。

张知鱼一抢,她就往桌子底下钻,几次下来也就懒得管她,只道:“你敢打人,就是哪吒转世我也让娘把你屁股打烂了!”

夏姐儿举着弹弓很委屈:“大姐,我是在保护你。”

张知鱼哼哼两声,专心接收从各位大夫那儿转过来要扎针和看身体的娘子。不想来看病的人居然也有冒充河南道籍贯的南水县原住民。

鱼姐儿老远就见着凑在闵大夫跟前用布包了脸还抱着小虎的纯氏,纯氏怪腔怪调地说着在巷子里听孙婆子说过的几句土话,逗得闵大夫哈哈大笑:“赶紧家去,少在这儿装相。”

大家也不傻,一年哪够人学南水县土话的,而且南水县人生得要白净些,如此很轻松就能辩解真假。

纯氏眉毛一竖就要撒泼,比她的嘴更快的是夏姐儿的弹弓,啪一声打在纯氏脚边发出一声暴响,夏姐儿威胁:“下一颗我对准的就是你的头!”

纯氏估摸了下小虎和夏姐儿对打的胜负率,以及自个儿和鱼姐儿对打的胜负率,只怕打了小的来老的,遂接连退了几里地骂骂咧咧地家去。

等到中午,队里见讨不着便宜的南水县人已经走得干净,许多正经看病的人见队太长,估摸着今儿轮不到自个儿也回了地里做活,想等明儿再起早来一趟看看能不能挤进来。

叶知县从各处搜刮来的药材足装了十几车。何县丞想着若以后来的不是个好东西,还不如这会儿给它嚯嚯完了,于是这场义诊少说也能再进行四五天,没得急症的百姓心头都还不是很急。

日头渐落,众大夫都收拾了东西驾着马车家去,只闵大夫和高大夫跟前还有几个女娘在,保和堂这辆车便是最后走的。

鱼姐儿扎完最后一针,正欲上车,远远地就瞧见昊老娘和几个娘子扶着位四肢都软了的娘子过来。

昊老娘们裙摆湿了一片,被她们扶着的娘子身上更没一处干的,头发丝都还在滴水。

闵大夫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摸她的脉,却被昊老娘挡住道:“橘娘是个烈妇,再不肯让外男碰了身子,到时她醒来不死也得二投河做水鬼去。”

娘子们叹:“橘娘也可怜,家里还有个小女娘,也就是为了给女儿多炖碗鱼汤,便失足掉到河里去泡了半宿,要不是有人打柴路过发现了她,这会儿都见阎王去了。”

说完又抹泪对鱼姐儿道:“劳烦小娘子替她看看。”

这事在女病患身上很常见,但两位大夫和张阿公这回却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她人小还不能开方子只能给人扎针,什么病都得我们先看。”

鱼姐儿奇怪地看他们,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不让她看了,明明王大叔要死了阿公还带着她出门。但她却没有反驳,阿公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两位大夫对她跟对自己徒儿也不差什么,她从心里愿意相信大家不会做对自己不好的事。

昊老娘没想到几位看着和善的大夫竟然这么敏锐,还想再说,那头橘娘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都说医者仁心,但三位大夫面对这样的病人却都没有说话,坚定地表示除非让他们看,不然就带着鱼姐儿驾车归家。

昊老娘长长一叹,听着橘娘痛苦的呻/吟,跪在地上给三位大夫行了大礼道:“请大夫救救橘娘。”

周围的娘子见昊老娘跪了,也跟着沉默地跪下去。闵大夫看两眼老伙伴,沉思片刻道:“赶紧把她抬进来。”

几个小萝卜头几时见过这等场面,便都凑过来想听,张阿公却唤了几个娘子在门口守着他们,不要进来。

鱼姐儿眼珠一转,带着妹妹和小伙伴跑到高大夫的棚子,她的医棚刚好靠着高大夫的棚子,县衙为了省材料,中间只用了一道木板隔开,高大夫看诊时鱼姐儿在那头都能听到声儿。

只是娘子们扎针的地方在更里头,只要走过去就听不太清楚了。

大家便脱了腰带用几本书做成传声筒贴在墙上听,这回听得就很清楚了。

大伙儿入耳的第一句话就是张阿公的,他老人家道:“那几个小猢狲鬼心眼子多,老闵,你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偷听。”

几人唬了一跳,忙不迭端坐在椅子上装看书。

闵大夫过来站了会儿,确认自己听不见音便满意一笑,转头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孩子打量。

大家都很心虚,头都不敢抬。

幸好闵大夫没说什么,转了两圈就走了。

大家捡起脚底下的传声筒又靠在门板上听,闵大夫正吐槽:“几个小崽子就这一会儿功夫腰带都耍没了!”

众小崽子皱成张菊花脸又凝神细听。

那头昊老娘正坐在凳子上问:“老身还当藏得不错,不想还没进门就被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两年在路上终究是老了许多,做事竟不能周全了。”

张阿公默了会儿道:“若是平常人家恐怕真能被你们骗了去,但我从小就给人摸骨,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不说精通此道,但普通人是男是女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高大夫正脱衣裳给橘娘扎针,闻言一叹:“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我们只是大夫,现在也就是做些大夫该做的事,你们拿了药就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去找几个小孩,他们是心软,心软就得让你们骗着蹚浑水么?”

娘子们听了这话脸上都有些紫胀,床上的橘娘却猛然坐起来声音沙哑地喊:“都是我的错,大夫们要怪就怪我!”

鱼姐儿听得是个男人的声音,转头就想起盐工的事,瞬间心口便砰砰直跳,忍不住仔细回想橘娘的样子。

先前她软着身子又有娘子们遮掩,看着只是比江南女娘高大些而已,这会儿她才注意到,橘娘的骨骼看实际上看起来跟小舅差不多。五月份的天,大家早换了薄衫,她还穿着高领下地,这其实很不寻常。

闵大夫道:“看看这双脚就知道是干什么的。”鱼姐儿仔细偷过木板缝去瞧,才能见到一点橘娘的脚。

那双脚已经不能称之为脚,跟一块被水泡涨的腊肉没有任何区别,张阿公道:“这是盐工的脚。”

江南的百姓,一个乡里总有几个被抓去给官府做盐工的,逃回来后的脚都是这个样子——他们被盐水腌得太久了。

昊老娘听完几位大夫的话,看着烧得满脸都是汗的橘娘长长一叹,没想到自己是顶顶心硬的老婆子,也有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的一天。

早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又家财散尽接连丧子,这一生多少浪头昊老娘都咬牙翻了过去,但看着面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好肉的背和根根分明的肋骨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罢了罢了,横竖也是瞒不住了。”

原来自在大桃乡得鱼姐儿一提醒,晚上昊老娘就带着一起流亡到此的同乡一起蹲守,想让他们能跑多远跑多远——大家已经隐约猜到男人们去了哪里,或许是给官府开盐,或许是走私贩私盐。

大伙儿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给官府开盐,谁家隐户能随意出门呢?想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这些人来的时间一直不固定,白日大家都有活儿干,夜间久等不至,总是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

前日夜里,大家便决定轮流守点,稍有动静就喊醒周围人,童四郎拿着包盐还没放下,就这么被一群娘子扯进了屋内。

童四郎只有二十四岁,已经老得像四十二岁了,茫然地站在一堆娘子中不说话。

大家问他:“怎么往日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歇歇呢?”

童四郎懵了:“我没回来过啊,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昊老娘诧异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坛子雪白的盐巴说:“还在这儿给老娘撒谎,夜夜都有人来,不是你们约好的,还能是天上掉馅饼不成?”

童四郎怔怔地看着盐巴问:“夜夜都有?”

娘子们回:“是呀,是呀,但是只听到了蔡六郎的声音,其他时候都没见着人,我们蹲了好几天才把你捉到呢。”

童四郎听了这话,看着墙角一袋袋的盐巴,忽然嚎啕大哭:“错了,都错了!大家去错了,苦也!”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卖身给地主老爷种田的好差,也没有什么日日派人送盐回来的约定。

每日来大周乡给这群妇人送盐的,都是不同的盐工,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出自河南道。

童四郎抱着盐罐子说:“盐贩子为了防止我们串联,每次出门走盐带的都是不同地方的人,五个人一队,每人都要背一百斤盐走。”

但他们事先从不知道晚上要走的是哪一条路,昊老娘们的泥巴房子就修在乡口上,对面就是宽阔的河道,每日晚间娘子们聚在一处闲话,声音能顺着水传出老远。

童四郎在朦胧月色下隐约能看到些景致,但还不敢十分确认,直到远远地听见乡音,才知道路过的是大周乡。

都是要死的人还图什么呢?

他便起了心思送点盐回来,让活着的人能有力气把日子过好些。

或许是同病相怜,同船的人都给他打掩护,偷偷将船划得靠岸,方便他找准机会再见一次同乡人。

这是很冒险的事,为了让他们互相监督,盐贩子让他们五五一队,规定小队每少一个人,剩下的人就会受一次严厉的处罚。

但走上贩盐路的人,都将身子打熬坏了,本就命不久矣。

大家说:“当年误信了这些人的话,以为是来给老爷们种田,到如今已经许多年不知道家乡的样子了,你有机会离开这是好事,下了船能跑就跑吧。”

童四郎性情敦厚,却不肯做下此事。

大家就笑:“那你先去,到时候慢慢回来,我们划船划慢点就是了。”

童四郎将信将疑,只想着快点回去,便趁着夜色悄悄摸了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泪出痛肠,放眼便哭,涕泗横流道:“蔡六郎肯定跟我一样,大家都跟我一样啊!”

这些从北而来的流民大部分都互不相识,他们背着百多斤的盐巴,用走过旱地的脚又趟水路走过大周乡。

隐隐的乡音中,这些与在大周乡安顿下来的娘子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悄悄寻摸过来,丢下一包盐巴后,怕同船的人受罚,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每日送来一包盐,每日就送走一个人。

这一坛子盐有多少袋,河南道的人就往外走了多少个。

所以大家没有拉住的蔡六郎,很可能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重回大周乡了。

童四郎想起约定,站起来道:“我也得走了,不然他们怎么活呢?”

说罢,强撑着身子往外走去,大家想起那一船人的性命,都不敢拦他。

夜色微凉,河中水波起伏,哪里又有盐工的身影,童四郎在茫茫河道中寻摸了一个日夜都没找到人,日头一照就累倒在河岸,醒来便回到了大周乡。

童四郎听昊老娘讲到这儿,忽然睁开眼,抖着嘴唇抓住昊老娘的手说:“大娘,我失约害死人了,我怎么能看大夫呢?你将我放回水中,来日他们见了我的尸首也晓得我童四郎不是逃跑,而是失足落水死了,说不得监工会饶他们一命。若大家为我而死,我就偿了这条命去,地下再见,他们也知道自己放走的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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