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墙角
巷子里没有秘密, 官场上同样也没有秘密,南水县要用一整年来为待孕和怀孕的女子调养身体,别县的官员不说没有看笑话的,但觉得范安居心不良的也大有人在, 都觉得他是在收买民心。
但南水县如今手握紫茉莉和香猪, 衙门可以留存自用的税银足以支付得起这笔钱, 大家也就歇了火,只心里对范安多少有点儿看不上。
毕竟马上就要离任,这事做得不要不晚的,也太谄媚。
但不管范安做的事有没有用, 张知鱼这几年确实在苏州府混得风生水起, 所以这件事竟然一直稳稳当当地进行到了现在。
主簿心里头也多少有些疑惑, 若非张知鱼坚持要衙门出钱买肝,这药他估计除了废人都用不着花别的钱。
范安坐在李记的大船上, 看着面如娇花的船娘道:“李记的鱼虾便是这湖上最鲜的, 除非生嚼河中鱼, 不然再没有比得过她家的。”
李记的菜肴也名动南水县, 甚至还有金陵人坐了船来吃,自从来了望月湖,李氏就不再做贱价菜了。
岁岁年年在这处揽得好大一笔银子,怎么说也算南水县税收大户, 主簿自然了解,光凭一个鲜字,李记就远胜它店,这事儿说来也奇。
只是主簿也是不是什么大官儿,除了年节上他很少上李记吃饭,当然就是来了也不一定能吃得到, 所以也不怎么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
范安却是李记的常客,怎么说他也是张大郎的上司,南水县最大的官,这点插队的特权还是有的。
虽然主簿有些不齿知县大人威胁百姓,但范安不仅不以为耻,甚至过得还很快活,这么几年在南水县人都养胖了,回家他爹喜得直说他返老还童,老树逢春,还眼疾手快地给他娶了房媳妇儿,如今儿子都要两岁了。
不再是老光棍儿的范安脾气好了不少,甚有闲心地对外一指。
主簿顺着视线望去,就见诸多湖上唱小曲的娘子们划船到李记后厨,从小船上摆出一个瓮放在船边儿,已成人妇的柳儿很快就出来将东西拿走。
不过喝口茶的功夫,便从里头又将瓮递了出来,笑道:“今日鱼虾已是够了,娘子们快别送来。”
说着又往外递出一碟子小菜,道:“里头放了鱼姐儿做的祛湿药,娘子无事吃了耍,也不碍什么。”
那船娘手拿琵琶,用干荷叶将小菜裹了装进荷包里,也笑:“等小张大夫过来,柳娘子必得叫我,上次她给我特意调过的粉用着倒好,姊妹们都想叫她调一调。”
柳儿笑着应声,谈话间外头又划船来了几个娘子,都被先头的挡了回去,主簿总算知道何以李记船菜这么些年从没闹出过事,原是有湖上的娘子们撑腰。
娘子们盘在湖上,日久年深石榴裙下也有不少有权有势的人,得罪李记就是得罪湖上所有的娘子,一个娘子不要紧,所有的娘子一齐出手,便难说能不能保得自身了。
娘子们知道李记不收了后,便靠在水边开了盖,将黑瓮里的东西往水下倒,里头有鱼虾也有黄鳝,都还活蹦乱跳的。
只娘子们在水上日日吃这个,得空时钓着玩儿,李记不收,这三瓜两枣的她们也没得功夫卖,所以也就放归龙宫去了。
主簿心中滋味难言,道:“李家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一个九品巡检而已,却这样备受喜爱。”
他来了南水县三年多,范安就是他见过顶顶好的官儿了,就这样也不见衙门有来送东西的百姓,但张家竟然可以。
“这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起码张大郎就没有,范安难得多言,实在是他在神京也不曾见过这等景象,颇为赞赏道:“李娘子的菜鲜,实则是她们人鲜。”
不发霉的人在哪都受欢迎,更何况被小张大夫治过的娘子何止保和堂和妇舍。
湖上这些浮萍一般的船娘,自小便如游鱼一般在河中沉浮,大一点儿的浪都能卷得这些小鱼虾窒息而亡,
她们受生活摧残,还要忍受铅毒,江南女儿香,说好听点是温柔乡,但实际上却与人鱼烛一般,需要用人鱼自己的油脂点燃,女儿家从自己身上刮下的油脂越多,燃出来的香就越好闻。
风流才子们爱闻味儿,他们闻一点儿,花就萎一点。
廉价的紫茉莉虽然不能让浮萍成为大树,至少,也能帮助她们成为水草,在水底扎下一点根,不那么轻易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浮萍消失了,会有人记得吗?
但浮萍记得。
河上的船娘日日用着十几文一盒的紫茉莉花膏,她们和张知鱼素未谋面,却自有一股情意流转心头。
这些情意让她们彼此即使隔着无数山水,却已经见过比一万次还要多。
张家的女孩子和这些五湖四海的娘子们,用一碟子菜,一尾活鱼来维持一丝微弱的联系。
范安夹起一筷子红烧肉,道:“但丝也可以杀人。”
不知不觉间,张知鱼已经名满江南,她没有扬名的手段,但她的病人口耳相传,“你身上不舒服?我听说南水县有一个小张大夫。可以治咱们女子身上的病,叫你家夫君带你去瞧瞧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年瞧不起张知鱼学医的人,此刻恐怕已经寝食难安。
——这根柔软的丝已经要把他们勒死了。
主簿看着这些泥地里的娘子,道:“可惜了,是个女娘。”
若为男子,便能为官为民造福,女娘多少都有些不便。
范安却觉得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大周有过女将,当今天子膝下能力最为出众,还手握兵权将太子哥哥打压得抬不起头的,不就是一个女娘么?
女人为官也并不是稀罕事,往前数两百年还有女皇呢。
吃完饭,范安将筷子一撂,打了马一个人扬鞭奔向张家。
这头鱼姐儿几个也凑在一起叽咕。
成昭看鱼姐儿道:“我早逝的爹和哥哥听说在家已经好几日不曾睡觉,瘦得跟痨病鬼似的,还来求我娘再成婚。”
只可惜狄夫人如今有钱,儿子又长大了,每日过得好不快活,成昭还打算给娘找第二春看看,他娘比他爹小那么些年岁,再找一个更好的完全不是问题嘛。
狄夫人这几年养得比从前年轻了十岁似的,老来伴儿她也不是没心思,只是不想成婚,便是在外头养个面皮俊的小郎君又有何难,只可恨成昭至今还是个榆木脑袋不见开窍,儿子不成婚,狄夫人还不敢放开手脚快活后半生,想到这个狄夫人看儿子就有些不顺眼,孩子么,一日香三日臭。
成昭靠着他娘过了五年,早不是香饽饽了,今儿他也是被打出来的,据说是家里地上老扫出头发,他娘嫌弃他头发多。
可怜见的,成昭自己的头发可不曾有那么长,但成昭不敢跟娘挺腰子,只得放了账本来张家串门子,他也很好奇鱼姐儿如何做得这事的,那么多钱,衙门说给就给?
且因着此事,张知鱼都快把病患全招到保和堂和妇舍去了。
急得几条街外的两个瘟丧日日垮着脸。
其他药铺子素来吃惯了保和堂和仁安堂的残粮,早已经习以为常,大家还盼着这药赶紧公布药方,让大伙儿一起跟着受惠,只有人嫌狗厌本就人气低迷的仁安堂快被挤兑得开不下去。
成昭已经盘算着开始给保和堂供货,他种的药材可比以前他哥任人唯亲种出来的东西好用不少,只是八卦性子不改,还问鱼姐儿:“你难不成私下自己出银子补贴了?何以这么多肝儿都给了你,饭馆里都一肝难求了,听说再多的钱也买不来。”
几人一块儿坐在廊下喝花酒,张知鱼倒了杯月姐儿亲自酿的惜春到几个二愣子杯中,道:“都是娘子们愿意帮我,我倒不曾出钱。”
两个小瘟猪如今已长成大瘟猪,嘴笨得跟三岁时一个样儿,顾慈看两人抓耳挠腮,立即师兴大发,企图点化处两头灵猪,道:“因为小鱼有一支无往不利的军。”
成昭和赵聪生平最恨别人家的孩子,顾慈可不就是别人家的别人家么,两人看着他便不乐,眼珠一转,撇嘴道:“别说是你,我听了会吐。”
顾慈笑饮春酒,眼睛发亮道:“仁者无敌天下,诚然我也是她的军,但光有我一个人可成不了事。”
他的小鱼,身后自有她的千军万马,当年她推着她们走,如今这些力量已经能够反哺她了。
虽然顾慈是笑着说的,但他心里太清楚何以今日南水县众多娘子都能源源不断,持续地吃着补身丸了。
这是因为,小鱼虽然不曾说民贵君轻,她也不爱念什么四书五经,但她做的事远远比文字有分量,就是县学的先生也有赞她的。
尽管她救过的妇人里也有权贵,但总体来说,大部分被她救过的人都是来自各处乡县小门小户的人家。
可是并不是只有权贵才有力量,百姓也有百姓力量,前者的力量叫强权。
后者的力量,每一个读书人都如雷贯耳,它的名字叫——民心。
顾慈看着鱼姐儿坚定道:“是民心让你做成了这件事。”
从小鱼学医到现在,每一年她都会下乡义诊,还拉着保和堂一起。
当年尚且有仁安堂与保和堂一较高下,现在说起南水县的药铺,出了保和堂再没有第二个!
都是因为大家享受了保和堂的好,心里就偏向它,药铺尚且如此,何况为大家谋福利的小鱼呢?
成昭享受地喝着春酒,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我们县——这是要出圣人了。”
张知鱼头皮一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撇清:“我有很多私心,我就是因为私心才来做这件事。”
顾慈素来便有洞察人心的能力,看她道:“你怕做圣人。”
张知鱼点头:“你不知道,有个地方的人,名声一但太大,他们国家的百姓就会投票把这个人流放到再也看不到地方去,虽然我们不用流放,但可能比流放还危险。”
刽子手的刀随时都寒光闪闪呐。
赵聪打了个寒颤,道:“这不是以德报怨么?那好事岂不是都白做了?”
顾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但是小鱼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怎么也说不完,如今他已经习惯了,不再去深究这些故事的来处,只想想道:“此法过于残暴,却并非没有好处。”
几人一起看他。
顾慈道:“如果有一天,这个德高望重的人,要做一件有损百姓的事,你会不会听他的?”
赵聪道:“当然不会了,错就是错,跟名声有什么关系?我爹做错了,我都得纠正他,何况别人的老子。”
张知鱼在课本上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对话,但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该死的兴奋,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古人,忍不住问:“如果人人都觉得他是对的,不可能犯错呢?”
成昭和赵聪悚然一惊,道:“这个国家岂不是要完了。”
顾慈点头,道:“所以他们要把这个人流放,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几人一起看张知鱼。
张知鱼吃着藤萝饼,道:“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圣人,只有皇帝老爷才是圣人。”
何况她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当什么圣人,最初她只是想让家里过好点儿,家里过好点儿了,她就想姊妹们过好点儿,如今已经再也没人可以随意主宰张家女儿的来去,她就想帮帮其他的娘子,但说圣人就太夸张了,张知鱼道:“若是不想我死,千万别说这话儿。”
两个瘟猪儿吓得又浮一大白。
顾慈看她,道:“我会考学保护你和娘。”
张知鱼哼哼:“林冲当上总教头,也没保护好他娘子,你得当多大的官儿才能护住我呢?”
顾慈真个开始仔细盘算起来。
他越盘算张阿公越心惊,他不敢听了,示意夏姐儿把自己带回地。
夏姐儿却听得津津有味,道:“阿公也太自私,自个儿听舒服了就要跑,我还没听舒服!”
张阿公气了个仰倒,深恨这煨灶猫没事儿就爱串门,不然他老人家怎会请夏姐儿把自己放到树上来,他一把老骨头哪敢跳下去。
正说着话,夏姐儿就跟阿公悄悄道:“范大人来了,阿公。”
张阿公忍了气,道:“你把我带下去,悄悄的,阿公要面儿,先去梳梳胡子。”
夏姐儿有随身的小木梳,递给他,张阿公狠狠通了两下胡子。就听夏姐儿道:“范大人见笑,阿公就爱折腾他这几根毛。”
张阿公一看下头,一群人将他两个团团围住,不由两眼一黑,看着夏姐儿脸都气变色了,道:“小兔崽子,什么时候来的?”
夏姐儿眨眼:“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范大人就站在树底下看你了。”
张阿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晚节不保!
范安这下总算对张家人有了个数,怪道个个这般跳脱,原是从上到下就没一个正常的,只他也是个贴心人儿,瞧够了就蹭到席子上大口喝酒。
完了看便看张知鱼,很直接道:“我要你们妇舍学过针的娘子。”
他想把人分到乡里去给妇人针灸调养,带着补身丸一起,看着她们吃。
这虽然是件好事,但范安毕竟是外行人,张知鱼皱眉,道:“不成,让妇人上妇舍来,我必须亲眼看着,不然治死了人怎么办。”
“乡里那么些妇人,有的离县城好远,怎么来?”范大人眼珠一转,便又有了主意,道:“可以派大夫跟着一块儿去,这样就不会出事了。”
张知鱼也没反驳,道:“除非所有药铺都一起行动,不然做不成这事儿。”
范大人难得对她露了个好脸色,道:“这事不需要你操心,我自会办到。”
几人就见风一般的范大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不见了,成昭走到门口见马影子都没了,方转头问她:“我还当你只要保和堂。”
张知鱼摇头,道:“保和堂在南水县已经够大了,好事能让一个人都占了。再说,垄断也不是好事,万一赵聪生出个不孝子怎么办?还不把病患坑死。”
赵聪一口酒喷得老远,愤愤道:“我连媳妇儿都还没有,怎就断定我生个不孝子了?”
夏姐儿看他,咂嘴:“可能因为我大姐的嘴开过光罢,她这么说,你以后肯定有不孝子了,不过聪哥哥也不用太担心,我娘说,我就是她的不孝女,可见不孝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说完抱住大姐,笑:“是吧,大姐。”
张知鱼险些笑破肚皮,深沉点头:“是,你是不孝女,但是好东西。”
范安回了衙门,便琢磨着怎么安排人,却不知州上打听到补身丸,已经准备开始挖墙角了。
知府咬着笔头,手书直飞神京——这个墙角他挖定了,而且还要名正言顺地从这关系户的关系上挖!
过得三五日,远在神京的皇帝捏住手中淡黄的药丸,看着案头的两封来自江南的信,起身道:“快宣陈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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