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 142 章
江南初入冬, 草木绿意犹似春。
北风呼啸南下,成了一只只商船扬帆出海的助力,正是太仓码头最忙碌的月份。然这日午时, 还有大半日的时辰可做活挣钱,百姓们却早早收拾行当往家走, 码头边大半的商铺亦闭门谢客。
外地的海商不明所以,一番打听,才省得知州大人今日离任,百姓们急着赶去衙门送别。
申时, 州衙外已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有的挎着竹篮,有的拎着食盒,里面或是爽口的瓜果, 或是家常的点心,不一而足。
裴秉元着一便衣, 立于州衙后院中, 环顾这院中的一瓦一石,经年累月的过往涌上心头。他心间并无太多怅然——请辞是深思熟虑过的事, 该想通的都已想通。
只是听见衙门外百姓们的呼声, 又免不了心生不舍。
“大人,老乡们都在外面等着, 您出去同他们道个别罢。”同知说道。
裴秉元点点头。
州衙大门打开, 挽留声顿时迭起,老乡们的脸庞映入裴秉元眼帘,喊不上大名却很熟悉——有一起守住城门吓退水贼的民壮, 有寒冬敢下海扛沙袋垒堤坝的青年, 还有船厂里凿子刨子造大船的工匠……
百姓们声声挽留, 许多老翁在抹泪,见知州大人欲开口说话,他们慢慢安静了下来。
裴秉元掩住哽咽,与人拉家常道:“许老翁,听说你们家新添了个大胖小子?”
站在人群前面的许老翁连连应“是”,又开心道:“再过几个月就能领上街了。”
裴秉元接过话,这才放声同百姓们说道:“我同许老翁一样,家中新添了孙子孙女,我该回去抱抱他们了。”
百姓中当即有人呼问道:“是裴大公子成家生子了吗?”
裴少淮当年“围师必阙”一计全剿余寇,此事被写成说书话本,曾在太仓州茶馆里盛行一时。
裴秉元大声应道:“正是他。”颇为自豪。
离愁别绪犹还在,却新添了几分欢快。
许老翁喃喃道:“按照太仓的习俗,长孙长子是大事,理应要给知州大人随一份礼,祝孩子鸿运逢吉……”边说边从腰袋往外掏,最后掏出一小贯铜板子,硬推着要递给裴秉元。
其他人亦跟着,说要给两个孩子添一添福分。
裴秉元哪里能收,连连推却着,正巧他见到船厂的王匠头手里高举着一艘木雕的小船,于是伸手把小木船接了过来,对大家伙说道:“乡亲们的心意我都领下了,我把太仓州的小船带回京,希望他们往后能像太仓船一样,乘风破浪。”
裴秉元作最后的叮嘱,他说道:“乡亲们,太仓州能有今日一路不易,万不能因抬高了堤坝而松懈治水,一年四时皆要巡检堤坝是否有缺……太仓码头与外通商,船只熙熙攘攘,要守住本心,防荼毒流入,不能急一时之利、贪一时之快……铜板万贯不如薄技傍身,老祖宗传下来的造船技艺不能舍弃,辈辈相传才能造更大的帆船,走得更远……”
他一条条说着,没有刻意的遣文造句,百姓们皆能听懂,每一条都与太仓州息息相关。
乡绅、里正、族长们动容道:“谨听大人叮嘱,必定将此写入各姓族规中,不能叫后人忘了前人之苦。”
相守数年,终有一别,话是道不尽的,越说越是不舍,裴秉元一横心,向百姓们最后拱手作揖,道:“乡亲们,后会。”
本是“后会有期”,却因不知何时是期,故只道了“后会”。
裴秉元登上马车,百姓们并不拦阻,却紧随其后相送,送到城门外又送到驿站外。
路途
上,家家户户门前架着八仙桌,其上摆着两样物件——清水一碗,明镜一台。
为官者,身清如水,心明如镜,岂会不受民所爱戴?
……
先走水路,又换马车,裴秉元赶在腊月前回到了京都城,伯爵府中一家人终得团聚。
随后,天子下旨,裴秉元劳苦功高,有水利农桑治理之才干,特授国子监博士一职。非讲授诗书经学,而是教授监生们历事实习的经验。
裴秉元心中原有的一丝愁绪,皆在见到小南小风后被渐渐冲淡。“隔代亲近”,此话不假,或是因为裴秉元心境发生了变化。
冬月初九大雪漫,小南小风今日满三月,祖父亦已归来,该取大名了。
按照族谱,裴家第八代男孩取名从“正”字,女孩取名从“云”字。
用过早膳后,裴少淮便到父亲书房中,摆好宣纸,研好墨汁,心情舒畅道:“请父亲为小南小风取大名。”
裴秉元早有打算,净手薰香后,笑呵呵接过毛笔,他心中早有打算,执笔先写下了“正观”二字。
裴正观,裴少淮当即了然,儿子的大名取自《易经》中的“中正以观天下”,意思是君子以至中至正的态度待人观物,洞察于微,又通晓全局。
祖父对孙儿寄予厚望也。
且世人皆以“坐北朝南”为正,此“正观”凑巧和小名对应上了。
《诗经》词句婉转,女子取名常引自《诗经》,然裴秉元却道:“风吹云动,一瞬千里,小风性子活泼好动,名字起得太是温婉也不合适,不如就叫‘云辞’罢。”
裴云辞——“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若是将“辞”释义为“文辞”,还可蕴意如锦云般的学问言辞,才华横溢。
长兄正观细于微,小妹云辞不拘节,裴少淮很是合意父亲起的两个名字,笑道:“父亲用心了。”
父子二人又去往祠堂,将裴正观、裴云辞两个名字填入了族谱当中。
因众人平日里已叫习惯了小南小风,两个小团子虽有了大名,可一家人仍一口一个小南、一口一个小风地喊着。
过了几日,冬日大晴,暖和了几分,裴少淮趁着休沐,和少津一同去徐府看望夫子。
到了徐府,裴少淮发现,包括夫子在内,徐家人个个神采奕奕,似乎近来有什么喜事。
裴少淮揪住小言归,打听问道:“府上这么欢喜,难不成是你说好亲事了?”
言归此时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与裴少淮只差了半个头高,性子开朗,谈到“说亲”并未脸红,反而打趣应道:“我若是要说亲,岂能瞒住两位小舅?有娘亲在,只怕说了亲,我比两位小舅知晓还晚些。”
未等裴少淮继续问,便看到徐言成满脸欢喜走过来,脚下欢快得好似生风,喜不拢嘴。
裴少淮不必再问,也当知晓是言成有喜事。
同窗几个再次同聚叙话,徐言成却直接“忽略”裴少淮,直接攀着少津的肩膀,一边偷乐一边说道:“仲涯啊,这回春闱、殿试的榜首,我便不同你争了,你都拿去……都拿去……”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发笑,最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继续哈哈道,“毕竟你身为小舅,高我一辈,但在有些方面注定已经输了一步。”
完全就是“弥补弥补你”的神态语气。
少津自然也猜到了几分,“嫌弃”推开徐言成,佯装用不屑的语气道:“你尽管大胆来争,争得过便是你的,总归我已经输了一样,再输一样也无妨。”
又道:“子恒,你何不同我大哥比一比?”
“这个我认输。”徐言成直截了当道。
同窗三个又玩闹了好一会儿,年纪已长,童心未泯。
原来,是苏氏有了身子,正好满了三月。三人交情深,言成便同少淮、少津隐晦说了此事,分享喜悦而已。
……
短暂天晴之后,临近年关,京都城里又下了数场大雪,天寒地冻。
百泉皆冻无流水,全城尽雪一片白。
这日,英姐儿和陈行辰匆匆赶来伯爵府,神色焦急,英姐儿边解下斗篷抖去落雪,边往朝露院去,甚至顾不得先暖暖身子。
“娘亲,二姐送回的老参可还有?”英姐儿问林氏道。
锦昌侯府不缺人参,但司徒二夫妇从山海关城送回来的老参,年份更长一些。
若非事出特殊,英姐儿不会这样冒冒失失赶回来,林氏已经猜到了几分,一边让申大家的去取老参,一边把汤婆子塞到女儿手里,问道:“出什么事了?”
英姐儿红着眼,满眼眶的泪水,哽咽道:“侯府老祖宗……”侯老夫人要不行了,她没能说完。
林氏抱抱女儿,待申大家的把老参取来后,递给英姐儿,并安慰道:“快回去罢,尽人事听天命,你要好好的。”
锦昌侯府中,侯夫人自知所剩时辰无几,忽觉得身子多了几分力气,叫儿媳搀她坐起来,在背后垫了两个软枕。
“把帘子……卷起来,让屋子透亮些。”侯夫人又吩咐道,神情并无哀哀,还似以往那样镇定。
最后只留老侯爷在屋里说说话。
侯夫人看着同样苍苍的丈夫,笑问道:“这一辈子掌家,侯爷觉得我做得如何?”
侯爷老泪横生,应道:“你做得极好,儿孙出息,妯娌和睦,都是你的功劳。”
要守住一个清贵的名声并不容易,绝不止老侯爷在外打拼而已,还有侯夫人在家教养儿女,仔细替儿孙们选亲结亲。
府上儿媳、孙媳都是侯老夫人一个个去相看的。
老侯爷又道:“没有夫人的相夫教子,哪来侯府今日的清正?”
“可是我有遗憾……”侯夫人说道。
老侯爷一愣,没有多想,直接应道:“夫人还有何事未了,我都答应你。”
侯夫人目光有些模糊了,仿若看到了青年时的侯爷,她笑着说道:“在嫁与你之前,我并不愿相夫教子而已。”
她转而提到三孙媳,喃喃道:“打第一眼见到英丫头,我便喜欢她,她喜欢便真敢学,真好呀……”
侯老夫人思绪已经开始有些混乱了,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又说道:“御医都说我挺不过一年了,小丫头却让我多活了三年,她懂得真多呀,都是她自己学的,这么难的事她都有心思去钻研……”
“行辰入朝做了官,心思却不在做官上,不求升官,这件事你不要强求他……”
一会儿又说到了大孙子和二孙子,语序不定。
老侯爷揽着侯夫人,一直“嗯嗯”听着她的每一句含糊的话,侯夫人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合上了眼,嘴里最后喃喃着:“英丫头还需要些胆气……”
“我省得了,我答应你。”老侯爷应道,泪水啪嗒滴下来,又道,“辛苦你了,你累了。”
另一头,马蹄飞驰踏得雪飞扬,英姐儿牢牢抱着老参,明知有些事难以再阻拦,亦一心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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