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硖石
阌乡县西南二十里的百姓盘豆驿外,邵树德正准备出行。
驿站东面有棵名气非常大的槐树,有两京大驿道上“槐王”的名号,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反正咏诗留念的不在少数,吴融就写了《题湖城县西道中槐树》一诗。
邵树德住在潼关关西驿的时候,吴融也留诗了。此时此刻,大帅只恨自己诗才不高,走南闯北那么久,竟然连半个字都没留下。
连段祺瑞都写得一手好诗,真愧为军阀也。
阌乡县东行约二十八里是湖城县,驿道自此分南北两路。
北道由湖城东北行,经稠桑店、稠桑驿,六十五里至灵宝。
南道由湖城东南行,经荆山馆,五十二里至虢州理所弘农县,有柏仁驿,在鸿胪水东南。
从虢州再折向东北,沿着鸿胪水走三十里,便是灵宝县。
此时的南北驿道上,车流如龙,长枪如林。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快速开进,陕虢百姓纷纷走避,神色不安。
陕虢是安定的。
自黄巢之乱后,便再无兵灾,大量河南百姓逃难至此,户口大增,农商两旺。
当年邵大帅还在西北奋斗时,曾经遣人在此设马行,招揽流民。朱全忠亦遣郭言到陕虢募兵万人,可见此地人口在战乱年代畸形的增长。
陕虢北边是黄河,南边是绵延不绝的高山,大道就沿河这一片,且不是很开阔。
严格来说,这条道路也是脆弱的,主要威胁来自一河之隔的河中镇。若王重盈有心,数万兵渡河南下,只需截断一点,便可让邵大帅的大军断粮。
而这,也是最近这阵子他一直派人分兵把守诸关津,且一直没有直接与王珙撕破脸的主要原因。
人家可以借道,但不代表要将基业献给你。
占领陕虢之事,还得再观望下河南局势。
二十四日,中军主力抵达灵宝县,镇将朱简亲迎,并提供了数百头猪羊劳军,随后便紧闭城门,婴城自守。
朔方军在潼关、湖城、灵宝三地设立了物资转运中心。
从关中征发的夫子日夜转运,将大量粮草、器械输送过来。因为道路通行量有限,物资转运的速度很慢,这极大限制了行军速度。
折嗣伦所率七千凤翔军夹杂在民夫的车流、人流之中,行军缓慢,急得不行。
这时候若王重盈发兵南下,凤翔军估计要被溃逃的夫子冲散,邵大帅也只得退军,以防后路有失。
越来越感受到河中镇的威胁了!
二十七日下午,邵树德抵达陕县,此即保义军理所。
陕县南倚山原,北临黄河,“悬水百余仞,临之者皆为悚栗”,极为险固。
李泌曾言:“陕城三面悬绝,攻之未可以岁月下。”
这都是坚城,不好打啊!
当晚,邵树德宿于召公原上的甘棠驿。此塬名“召公”,殆陕城合该为邵氏所得乎?
此时朔方军的兵力分布,大致是铁骑军护卫邵大帅宿于召公原。
顺义军屯于陕县东北三里之太阳浮桥。此浮桥为贞观十一年所建,为黄河南北交通要道,可至对岸的平陆县,该县是陕州属县。陕虢军在此置水手二百人,此时亦被驱走。
王卞所领之华州军屯于州西南,绵延甚广,从七里涧隘道至太原仓,连出去好几里。
七里涧隘道,甚险,属于一旦丢失,全军断粮的重点保护区域——说真的,邵大帅都不太想往前走了,现在就想把陕虢占下,一路行来,越走越心惊,这条驿道太脆弱了,整个就行走在一条函道中。
太原仓,仓下临河,为朝廷水陆转运枢纽,河南、河北转运关中的租粟在此集中。
国朝盛时,太原仓下的河面上漕船数以千计。天宝十载,漕船失火,损失粟米一百万石,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太原仓此时已由陕州接管,储备了大量粮草,有守卒数百,没被赶走。不过从前天去,陕县方面已组织民夫,将粮草往州城内转运,也不管放不放得下,但怕被劫掠是真的。
“大帅,不能再往前走了!”甘棠驿内,陈诚面色严肃地说道。
邵树德也有些踌躇。
计划是计划,但走了这么一遭之后,发现这条生命线确实有太多的危险节点,很容易为敌所趁。
“大帅,王重盈看似忠厚,可谁敢保证他不发兵南下?大河两岸,即便我军已占浢津、太阳浮桥,然可渡河之处并不止两地。这种事,不敢赌!”陈诚继续建议道:“不若占了陕虢,以此二州十四县为凭,利用其资粮,对关东徐徐图之。”
“然此必会与王氏父子交恶,我军还要东出,后方不宁,如何打仗?”
“大帅,不占陕虢,不可东出,欲要东出,必占陕虢,最好连河中府一起拿下。蒲津关三城,亦在王重盈手中,此人不除,委实难安。”陈诚说道。
“若顿兵于此,或要失信于李克用。”
“管不了那么多了。”陈诚急切道:“某今有一计!不如将王珙从陕县请出,设宴招待,席间埋伏人手,将其斩杀。其人无备,或会亲来,杀之易也,随后分兵攻占各处,全有此二州。陕州在河北有芮城、平陆二县,若据之,便可仰攻河中,绕过蒲津关天险。”
“大帅,斩杀王珙后,可令安军使走太阳浮桥北上,攻占平陆县。如此,我军便在河东道有个据点……”
陈诚不停地说着。邵树德估摸着,他一路上就在绞尽脑汁想这些毒计,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对付朱全忠身上。
这其实不算错。假道伐虢,本来就是战前制定的方略之一,此番出师,最低目标也是实控陕虢二州,早晚要翻脸的。
但邵树德觉得,这翻脸的时间来得有点早,或会影响到对付朱全忠的大计。
唉,打了这么多年仗,战前制定的计划从来就没完美执行过,总是打着打着就走样了。
“若忧心失信之事,大帅可返回灵宝,督运军粮,让折军使调数百甲士予我,定将此事办成。大帅并不知情,乃我擅作主张——”
“荒唐!”邵树德斥道。
随后,他的口气又软了一些,道:“我非惺惺作态之辈,何须你来担责?该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杀王珙的责任,你担不起,也无需你担。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陈诚面有喜色,道:“今可屯兵陕州,待各部次第汇集,最后再动手。”
邵树德要等的是铁林、天雄、天柱、武威等军,这是他对上朱全忠的依仗。单靠手头现有的兵力,还有些单薄。
顺义军是河东降人,加了部分凉州嗢末,没整编过,属外系兵马,邵树德不是很信任。
华州军不谈了,也就点摇旗呐喊的本事,若想大用,非得狠狠操练上几年方可。
唯铁林、飞熊二军,总计一万一千战兵,可堪大用。
“飞熊军到哪了?”邵树德突然问道。
“正往硖石县而去,还在路上。”陈诚答道。
“至硖石后,令其东出,不要停留,进占石壕镇,先试探下张全义的实力。”
“遵命。”
******
硖石县人烟稀少,山脉纵横,崎岖不平。
此时月行中天,万籁俱寂,刘建乂带着十余人亲自出营哨探。
一阵乌云被夜风吹来,遮住了还算皎洁的月光。
风呼啸劲吹,黑漆漆原野上安静地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一阵马蹄声响起。
刘建乂令人放慢马速,对面也默契地勒马减速。
“或是出外哨探的兄弟。”亲兵低声说道。这一片,并无敌人,朔方军还远在灵宝。
“闭嘴。”刘建乂摸出了上好弦的角弓,抽出箭矢。
双方渐渐逼近,马速几乎已慢到快停住了,显然都在猜测怀疑对方的身份,又都不敢张口,外面还黑漆漆的,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又一阵风从背后吹来,银月露出了小半个面庞。
“射!”刘建乂毫不犹豫,箭矢飞出,借着风势扑了过去。
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动手。
连声惨叫之下,已有数人落马。
刘建乂催马上前,迎上一人。
对面显然是个老手,一枪捅来。
刘建乂根本不闪躲,脸上表情狰狞,甚至有些癫狂。只见他抬起左手,闪电般抓住刺来的枪杆,夹于腋下,右手一刀斜劈而下。
对面之人骑术高超,松开矛杆后直接一个后仰、扭身,躲过了这必杀一击。甚至还有空从马鞍旁抽出副武器,在双马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斜撩了一记,不过没打到。
“好贼子!”刘建乂不意屡试屡爽的一招竟然落空,立刻兜马回转。
对方亦回身杀来,不料夜间不辨道路,山道又崎岖不平,直接马失前蹄,滚落了道旁的草丛之中。
刘建乂艺高人胆大,直接下马,追了过去。
黑暗中一剑刺来,捅在了刘建乂的左肩,即便有甲胄保护,依然有些痒疼。
对方不给刘建乂喘息的机会,直接挥剑横劈。刘建乂身材不高,矮壮敦实,当场一个下蹲躲过,左手抽出一把腿插子,瞅准机会,直刺对面的咽喉部位。
对手急忙缩身,躲过咽喉部位的致命一击,但头部没躲过,腿插子鬼使神差之下捅进了左眼,顿时血流如注。
刘建乂觑得便宜,直接揉身而上,一把揪住他的发辫,腿插子横着一抹,对手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刘建乂绕到身后,又捅一下,插入其脖颈后方,一搅。
鲜血飚出,对手粗壮的身体轰然倒地。
解决完对手的刘建乂看向场中,却见已没几个人还立在马上了。他快速冲到对手的战马旁边,捡起一张角弓,连射两箭,一箭射空,一箭射倒一人。
“嗖嗖”两箭飞来,战马痛得直接跳了起来。刘建乂根本不躲,再射一箭,又撂倒一人。
对方意识到了今日怕是难以讨到好处,直接大喊一声,仅余的数人直接拨马而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刘建乂阻止了手下追击。
他的心砰砰直跳,呼吸粗重,很显然刚才那一番搏杀非常惊险刺激。
稍稍清点了一下人数,不由得让他心痛无比。
双方人数差不多,自己这边可能还稍多两个,但这么一番厮杀下来,竟然死了六人,而对方的尸体只找到了七具。
没占到什么便宜啊!他叹了口气,同时心有余悸。
刚才黑暗中的搏杀,生死只在一线间,对方的武艺其实不错,搏杀的结果有运气成分。
“收拢马匹,搜检尸体,快!”刘建乂吩咐道。
如果所料不错,这应该是朔方军的游骑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双方大军已经近在咫尺,随时可能会交锋。
大战已经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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