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定计
对安东府而言,冬天其实是非常热闹的交通运输时节。
原因在于交通基础设施太烂。
前唐时期设置的都护府已经瓦解,渤海人经营的重点也是本国五京区域,对于新得之地很难投入资源进行建设。更何况,这里还面临着契丹的竞争,当地百姓也不怎么听话。
傻子才好好建设安东府,去收税征丁不香吗?
破败的道路,几乎不存在的水利设施,导致一到夏秋季节就洪水泛滥,冲毁路基。久而久之,路就没法走了。
所以,冬春季节才是运输的高峰,雪橇则是最主要的运输工具。
旅顺县城外,数十辆雪橇开到了一处木栅栏围成的空地内。
两名文吏一左一右,一人清点雪橇上物资的数量,一人负责记录。奴工们负责将物资分门别类,运进不同的仓库内。
奴工确实是存在的,并且普遍使用的,来源是战俘。
战俘的来源非常复杂,不仅有契丹人,事实上本地战俘的数量也很庞大。
千万不要以为安东府是个什么好地方。这里的民族成分太复杂了,汉人、高句丽人、靺鞨人、契丹人、奚人以及其他难以分辨的小部落、小民族————事实上,当事人自己也不清楚——应有尽有,殊难分清。
上层统治力量的衰弱,导致地方割据、半割据势力横行,其中固然有较为恭顺识时务的,同时也有大量野性难驯,需要下重拳出击的。
安东府对他们是又打又拉,先打后拉。
几次大规模清剿,将割据城池、堡寨给清扫一空,然后对中小势力施以怀柔之策,编户齐民,实施直接统治。
抗拒编户的,再杀就是了。反正他们现在也不急着扩大地盘,就专门在四个县的地盘内折腾,两万余大军分驻各处,控制力空前高涨。
刘鄩在仓库旁边的营房内,与王彦章对坐而饮。
港口已经封冻,现在消耗的全是之前运过来的存货。朔方生烧这个劲道,确实很适合眼下的天气。
平心而论,安东府并不算太冷。但冬天到来后,总有那么些时日,气温会低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圣人这会应该已至登莱了吧?”刘鄩首先挑起话头,问道。
他“入伙”太晚,没来得及立下太多功劳,本来都有可能没有爵位。也就圣人垂怜,认为他们孤悬安东,理应厚赏,故得封沭阳县男,食封三百户。
作为安东行营事实上的军事负责人,符存审入伙较早,也立下了一定的功劳,故袭爵宝鸡县伯,食封一千户。
王彦章没有爵位,他的资历、功劳都太少。但他也有优势,因为圣人据说比较看重他,想要得个爵位,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
“兴许已经回返了。”王彦章灌下一口酒,说道。
说完这话,两人有沉默了。
其实都知道对方想说的是什么,但都不想主动挑破那层窗户纸。
良久之后,还是刘鄩忍不住了,问道:“王将军以为,我等何时可以归家?”
他不像王彦章那个没心没肺的,事实上他家人都在海对面,对安东这个要啥没啥的地方实在没兴趣,早就想回去了。
但王彦章似乎不想走。
刘鄂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两人所处情境不同,选择自然也就不一样。
“我看回不去。”王彦章说道。
“你又听到什么了?”刘鄩一惊,追问道。
王彦章犹豫了一下。但与刘鄩并肩作战这么些时日,情分到底不同,还是说道:“我听胡枢密说,圣人欲组建缘边镇军,安东府便是其一。”
这个消息其实并不算什么秘密,但刘鄩还真不知道————他在朝中无人,奈何。
“缘边镇军?后魏六镇?天宝十节度?”刘鄂惊讶地问道。
“应该是混着来的吧。”王彦章也不是很清楚。
无论是北魏六镇,还是天宝十节度,对王朝统治者而言,似乎都不是什么正面例子。
六镇起义搞得北魏元气大伤,最后解体。
天宝十节度不说了,如今天下局势、社会风气,与其脱不开关系。
边镇军,还敢这么来?
“其实,新泉军已经在改了。”王彦章尽可能提供他知道的消息:“忠武、淮西二镇裁撤后,总兵力逾两万,朝廷打算将其发往边疆,作为镇兵来源。”
“忠武兵早就被抽调了七七八八,能打的都在禁军里面。淮西镇军似乎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显然不怎么行。这些虾兵蟹将,能守边?”刘鄩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王彦章道:“我在汴州多年,据我观察,故梁王全忠帐下兵士勇猛善战,如臂使指,但他们的子孙却没这么强。如果梁王日后募兵,还用这些军士子弟,第二代梁军肯定不如上一代的。大夏禁军同理,现在都是虎狼之士,敢打敢拼,悍不畏死,但他们的子孙么,如果不上阵打仗,最多三代人,我看就不成了。”
刘鄩默然。
不打仗的军队,升迁靠的是熬资历、拼关系,能者无法上,庸者居高位,军队风气败坏起来,那是相当快的。另外,不直面生死,士兵无法获得战阵经验,心理上也无法得到蜕变升,这样的军队虚有其表罢了。
勇士,勇的可不仅仅是武艺,他神上也十分之勇,经验更是丰富。
“缘边镇兵,哪怕现在是些臭鱼烂虾,在苦寒之地与人争斗时间长了,战斗力不可小觑。”王彦章说道:“昔年圣人从蜀中迁移百姓至丰、胜,数千户总是有的吧。这些百姓的后人有从军的,一样很凶悍。刘将军,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刘鄩被王彦章这个“浑人”教训了,但一点不生气,反而虚心问道:“新泉军常年屯驻阴山,家人也在那边,他们愿意当镇兵,这可以理解。忠武、淮西兵又怎么可能愿意去?”
“不同意,就要被遣散。”王彦章说道:“洛阳兵不少,打过去并不难。另者,淮西兵应该是听话的。”
宗法治军的折家军嘛,在一众军阀部队里总是那么与众不同。还在江汉奋战的威胜军也是这么个情况。
“况且,据胡枢密所言,镇兵的钱粮也是不少的。”王彦章说道:“还给地,可将家人迁移过去。”
刘鄩若有所思。
不同地方的镇军,应该是不一样的。阴山一带不是什么好地方,也未必有那么多土地、牧场分给镇兵,势必要朝廷补贴一部分钱粮。
如果换到安东府呢?刘鄩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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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对岸的蓬莱镇,邵树德也正在与群臣商议安东府军队改制的事情。
“归德等军久戍在外,总不是个办法。”邵树德说道:“一年两年还成,三年五年可就难说了。这事,终究要解决。前次枢密院提出重设府兵之议案,将镇兵改为府兵,你等觉得如何?”
“陛下不可。”陈诚率先说道。
“何耶?”邵树德问道。
“陛下。”陈诚回道:“府兵之制,始于后魏年间。到了隋时,已臻鼎盛,随后败坏。至唐前期,因隋季丧乱,人少地多,府兵稍有振作,后又趋于败坏,于高宗、武后朝渐不堪用,军士大量逃亡,战力下降。玄宗天宝八年,彻底废除府兵制。府兵,需要田地、奴仆。”
简而言之,府兵的战斗力,与所拥有的田地和部曲数量成正比,也就是和经济实力成正比。
隋文帝晚年,关中府兵就已经不太行了,土地太少,人太多,府兵穷困,没有那个经济实力锤炼武技,置办器械。他们已经从脱产状态变为了直接参与一线农业生产,和土团乡夫慢慢接近,战斗力自
然无法维持。
边境苦寒之地,是否具有推行府兵制的条件,这是值得讨论的事情。
“另者,前唐府兵折冲府的设置,大体遵循‘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内重外轻“的原则。”陈诚继续说道:“关内道有折冲府289,河东道166,河南道73,河北道51,陇右道33,山南道15,剑南道11,淮南道9,江南道7,岭南道6。因前唐定都长安,起于河东,故关西、河东二道为府兵重地。河北人口数倍于关内道,折冲府的数量却只有六分之一。陛下圣明,自看得到其中真意。”
邵树德微微点头。
他懂陈诚的意思。府兵在地方上有田有奴仆,自己置办武器,参加折冲府组织的定期训练,他们的经济关系、社会人脉全在地方上,朝廷的影响力其实是有限度的,且离统治中心越远,影响力越低。
隋唐都是起家自关中,折冲府的数量分布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若在安东府推行府兵制,可有把握控制得住?
另外,府兵归谁管?是不是适合?这也是个问题。
时代大不一样了,现在募兵制是主流。职业武夫拿钱卖命,吃的就是这碗饭,打仗对他们来说天经地义,没什么可说的。
但府兵可不这样,高宗时战争极为频繁,府兵经常被征发上阵,经济上逐渐陷于破产,于是大量逃亡,甚至还有抵制官府征召,不愿上阵的。
他们毕竟不是职业兵,不拿朝廷军饷,出征一应花费都是自己承担。仗打得少还能忍受,若战事频繁,可就不乐意了。募兵就反过来了,玄宗朝的募兵甚至要“擅启边衅”,主动把胡人逼反,然后再去征讨,求取朝廷赏赐。
两者的追求是不一样的。
“安东府土地众多,若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准其招募部曲耕种,或可省下大笔开销。如今朝廷的用度也不宽裕,中原百姓已是嗷嗷待哺。”邵树德思来想去,还是倾向于在安东授田,重建府兵,于是问道“前唐之时,听闻调遣府兵有“鱼之制“?”
“回陛下。”枢密副使王卞说道:“府兵所在州刺史有铜鱼符,单一折冲府都尉亦有此符。调发府兵,需要朝廷敕,州刺史与折冲都尉出示鱼符,方可成行,此谓鱼也。”
一个州的辖境范围内,往往不止一个折冲府,每个折冲府各有都尉,也就是划分得很细碎。关内道有府兵的计有二府十七州,平均一州十五个折冲府,折冲府之间互不统辖,相对独立,这是一个制约的手段。
“先在安东府四县试行。”邵树德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只听他说道:
“待登莱户口殷实、海贸发达之后,与安东府之间的联系自然会紧密起来,朝廷威严也会传播过去。这样吧,先在归德军中问询,愿留安东者,可将家人迁徙过去,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前五年朝廷继续给予赏赐,一应如故。五年后,便转为折冲府管辖。地耕种不过来的话,让他们自己去抓部曲。”
归德军与龙武军不一样,对邵圣是比较忠心的,先拿他们做试点,循序渐进,似乎是一个好主意。
“另者,安东府也要尽快移民实边。”邵树德又道:“此事,你等拿出一个章程来。在保证安东行营军资运输的情况下,分批迁移,来源么,就从中原调发。也不要过于激进,优先保证行营用度。”
“臣遵旨。”众人应道。
契丹以为夏军是来打他们的,渤海人以为大夏是来增援他们的,但他们都看走眼了。
事实上夏军是来占地的。对契丹的战争优先级并不高,且必须服务于安东府的政治,他们看不明白这点,将来自然会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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