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梳理
元宵节那天,邵树德没出去作秀,而是待在宫中,一家人团聚。
皇后折氏满脸笑容,亲自准备点心。
十二岁的女儿邵珍则在一旁煮茶。
二郎、十郎坐在邵树德身旁,聆听教诲——嗯,老十其实是旁听的。
“你监国这两年,总体无为而治,只重点抓了几件事情。”邵树德掰着手指头,一一评点。
“第一件,给六郎修缮、扩建了八平城,三千府兵安置到位。往大理发送精壮男丁,往昆州、姚州发送民户,徙曲州、嶲州、黎州、通海乱民往辽东。”
其实就是有关云南之事。
云南那边大体平静,但正如当年渤海被平灭后一样,小规模的动乱是少不了的——甚至现在还有动乱,比如清点靺鞨人户口时引发的暴乱,不过确实已接近尾声。
云南的动乱主要来自曲州、通海都督府两地。
前者是因为朝廷置正州,对当地酋长动手,故几年内没有消停。一开始是各路杂牌兵马为主力,搭配禁军一部,在李唐宾的指挥下,杀戮极盛。
后来,则换成了胜捷军左右两厢轮戍,与禁军一部,在燕王的统领下大肆镇压、屠戮、移民。
现在曲州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人敢反了——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人死的死,走的走,空出来的土地给了中原移民,形势对比已经发生变化,没那个土壤了。
通海都督府本来已经平静了,但燕王为了自己封地日后的长治久安,一直在清理刺头,要么杀,要么迁走,空出来的土地同样留给中原移民,估计还得几年才能彻底安稳。
“总体而言,你还是很顾念六郎的,阿爷很欣慰。”邵树德说道:“从建极十四年开始,三年间移民了一万五千余户中原百姓,建水、通海、江川三县几为汉地,温富、八平二县也大为改观。六郎写信给我,屡屡夸赞你这个兄长,不错,很不错。”
这五个地方都是通海都督府下辖之县。
其中,温富县就是原南诏温富州,后世的玉溪。
八平县是邵六郎营建的老巢,在后世个旧东北的八平城,一处气候相对凉爽的地方。
这五个县目前已经编得三万三千余户百姓,成果不小。接下来会继续清理一些刺头部落,努力扩大自己的基本盘,最后则镇之以静。
以老六的想法,他的封地最终会是一种郡县化的实控地盘+臣服土官部落的联合统治模式。对此,邵树德基本认可。
通海都督府、银生镇、旧永昌镇南部,都会给他。
目前来看,他主要发展的还是封地北部靠近昆明的这片区域。可以理解,这里气候相对温和,农业条件较好,可以安置不少中原移民,作为自己的基本盘。
只有基本盘稳固了,有了本钱,才谈得上羁縻控制南方的部落。
“六郎是我胞弟,理应如此。”太子说道。
皇后在一旁听见,与邵树德对视一眼,眉眼间满是笑意。
夫妻二人就这么几个孩子,每个都是心头肉,当然愿意看到他们兄弟和睦相处了。
“接下来,朕会接手这方面的事务。”邵树德说道:“六郎请调胜捷军蜀兵东讨蛮獠,你觉得如何?”
邵承节知道父亲问这句话的意思。
胜捷军是他一手拉起来的部队。当年讨蜀中李茂贞,兵员一度十几万。后来裁汰了几万老弱,只保留精壮。
攻黔中之前,进一步整顿,部分不太堪战的整编为州兵,剩下的精锐四万余人编为胜捷军左右两厢。
灭黔中、平云南,胜捷军全程参与。
长和灭亡后,他们又镇压云南叛乱。
前阵子还抽调了两千精兵到疏勒当镇兵,目前还剩三万五千人左右。
这支部队,其实算是有点战斗力了。毕竟打了这么多年,再差都练出来了,且非常熟悉西南的地形、气候。
朝廷会裁撤其他杂牌兵马,但胜捷军真有点不太舍得,因为他们非常有特点,在西南山区很好使。
这支部队与邵承节的关系非常深,其最初成军的骨干,就来自他的从马直亲军——很多人已经是中上层军官。
“胜捷军是朝廷经制之师,父亲做主便是。”邵承节很干脆地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后又道:“第二件事,你下令在泉州伐木造船,充实安南商社,这事是对的,但一次投入太大,导致至今还未回本,有些欠考虑。”
安南商社在前年年中组建完毕,去年年初正式营业。但一年下来,交出的成绩单是巨额亏损,欠了一屁股债。
主要原因是邵承节令户部借钱给安南商社,让他们在泉州买了一块地,建立专用码头,同时兴建木材烘干窑,又雇佣了许多百姓,大肆伐木、烘干、造船。
一句话,投资太大,干得有点猛。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渤海商社继续稳定发展。
邵树德出征的第一年,盈利6.9万缗,分红3万缗。
建极十五年,盈利7.5万缗,分红3万缗。
同光元年,因为上一年捕获了两头鲸,部分盈利反应到了这一年,于是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最高利润9.8万缗,分红4万缗。
从建极十年开始,一直到同光元年,七年内累积盈利45.4万缗,分红十五万缗以上。
这样的表现,对得起满朝文武,也对得起投资者了。
这家商社,如今已经发展为一个横跨辽东各地,拥有数千名雇工——包括临时雇佣的皇庄少年兵,不含海产品加工作坊的季节性靺鞨工人——提供大量产品、关系网四通八达、消息灵便的大型组织。
说句难听的,辽东的渤海大族、靺鞨首领们屁股一抬,就知道他们要拉什么屎。
金钱的魔力是难以想象的。
很多靺鞨氏族头人,为了好处敢出卖隔着一道山梁的另一个氏族,故谁要是叛乱了,朝廷一抓一个准。
这么说吧,如果从现在开始,朝廷停止清理靺鞨部落,不再强制要求编户齐民的话,辽东原地进入太平盛世,不会再有任何叛乱。
旗下代理人——区域代理,负责收购某地的特产——深入辽东各县乡的渤海商社,能量就是这么大,他们是辽东大地上的影子官府,发挥着无与伦比的作用。
“阿爷,投入的钱,迟早会赚回来的。有渤海商社在前,没人相信安南商社会亏本。”邵承节说道。
折皇后端来一盘糕点,放在父子二人中间,说道:“娘早就和你说过,第一年哪怕想办法补贴,也要把账做成盈利。满朝文武,胃口早被渤海商社吊起来了,安南商社成立得这般轰轰烈烈,结果第一年欠了一屁股债,二郎你操之过急了。”
“是这个理。”邵树德说道:“你以前打仗,就是恨不得一口吃掉敌人,过于操切了,这个毛病要改。不过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阿爷也就是点一下,你注意点就行了。在其他事情上,你做得很好,没有太过操切,国中也没有出现任何乱子,你镇场子的能力还是可以的。”
“现在我要说第三件事,在为父班师之前,你是不是打算出兵征讨室韦?”
“是。”邵承节点头道:“一些室韦部落与阿保机互相勾结,屡屡劫掠辽东,已成一祸害。儿打算征调禁、辽东府兵、北衙蕃兵,进剿室韦。”
“为什么放弃了?”邵树德问道。
“因为阿爷已经班师,儿想着还是镇之以静好一些,便放弃了。”
“你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抽调两三万禁军,多携马匹,再抽调辽东府兵一两万人,北衙蕃兵两万,足矣。现在不打,以后更费事。”
邵树德微微颔首。
几万兵力,对大夏来说真的是小意思了。
自唐末以来,中原大地上无岁不战,尤其是朱全忠、李克用等人,年年打仗,哪次规模小于五万人了?
再联想到王朝中期以后,别说年年打仗了,就是隔几年打一次仗,财政都受不了,甚至打空国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百姓吃苦耐劳的能力差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唐朝了,从立国到天宝年间,四线开战,最远的战线离长安一万多里,经济还臻于鼎盛……
其间的奥妙,邵树德也想明白了,核心是成本谁来承担?
“你的思路整体没错。”邵树德整理了下想法,道:“现在不打,以后更麻烦。不过有一点想错了,打阿保机和室韦,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兵,三万精兵足矣。契丹、室韦与咱们不一样,他们要放牧,要忙农活,一年中能打仗的时间不多。而咱们都是职业武人,年头到年尾,可以一直陪他们玩。”
“抽调个一万禁军骑兵、一万骑马步兵。再从各蕃部征召轻骑,这个出三百,那个出五百,不伤他们根本,但凑一凑,一万人就来了。有此三万兵,在辽东牧马,收集消息,一有机会就杀上去,多来个几次,他们就受不了了,要么远走,要么投降。”
“以前阿爷懒得搭理他们。但他们既然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谁了。明年——”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道:“作为太子,也该熟悉下全国各道州了。今年你巡视河北、辽东二道,室韦诸部,一并解决了吧。”
“儿遵旨。”邵承节应道,神色间略略有些欣喜。
“现在说第四件事——”邵树德接着说道:“你下令在宛叶走廊新修陂池,何故?”
他提到的是方城口的船闸,也就是襄汉漕渠的关键点。
方城口那地方,前方有河流可通航,后方也有河流可通航,但就差方城口那一小段。
历史上赵二试了两次,功败垂成,最接近一次就差几米高差。
邵树德没费那个事,直接修建船闸,使用山顶运河通过。
确实成功了,但现在出现一个问题:枯水期水不够,不能全年通航。
这地方本身就是靠上游蓄水,流入关闭的闸门内,慢慢把船升高,接入宛叶走廊内的河道,令其越过方城口——中国古代称之为斗门、船闸,西方称之为“山顶运河”,顾名思义,如何让船翻过一座山。
船闸每一次升船完毕后,都要放水。多放几次,上游蓄下的水就不够用了,十分蛋疼。
再联想到之前船闸放水时把下游河堤冲毁的事情,这事几乎快成邵树德的心病了。
“水不够用,故多修三个陂池,再征发夫子,开挖沟渠,令其连通斗门,需要时放水补充。”邵承节说道。
“果然。”邵树德叹道:“试试吧,多点水,也能多通一些船。”
“现在说海上之事。”邵树德看了眼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十郎,笑了笑,道:“淮海道的听望司分部上报,如今出海之人愈来愈多,且购置强弓劲弩,掠人为奴,四处发卖,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置?”
邵承节一听,立刻说道:“或可让渤海商社的人出面,私下里找那些船长谈谈,如果敢劫掠商船或大夏百姓,朝廷便要掘他们的根。”
海商或者说海盗,好管吗?
看似不好管,其实又很好管。
他们终究是要上岸的,在岸上也有家人。他们出海劫掠的目的,始终是为了求财。赚到钱后,还是会回岸上当富家翁的。
朝廷只要消息灵通,抓捕他们不成问题。
真正无法抓捕的,那都是有保护伞。
“你觉得这些人出海,于国有利吗?”邵树德问道。
“这些人亦商亦盗,看似名声不好,但去岁捕了两头鲸、海豹、海狮、海象、海獭、海狗若干,就连父亲吃糕点的筷子,都是海象牙制成的。”邵承节说道:“只要他们卖货给渤海商社,给市舶使缴税,儿觉得问题不大。海上行商的,儿敢说,十个有八个是海盗,还有两个在准备当海盗。”
“哈哈!”邵树德大笑。
海商与海盗,确实是一体两面。大海上没有王法,你无法约束任何人,贪婪之心上来了,什么事都敢干。
说句难听的,只要毁尸灭迹,他们连渤海商社的船都敢抢。只不过发展的年头短,还没有聚集成大股势力,渤海商社的船又是集群行动,他们还不敢抢罢了。
历史上的欧洲海盗,有官方许可的私掠者,也有连本国人都抢的毫无底线的海盗,但有必要因此禁海吗?没有必要。
这是因噎废食,因为完全可以派平海军的船只护航,消除威胁。
当然,如果换了某些官员,一看到居然要增派水师护航,成本增加,为了省事,很可能一刀切,直接禁止民间百姓出海。
“这些海商,还是要管起来。不过,最好不要由官府出面。你想个办法,弄个条陈上来,让我看看。”邵树德说道。
“儿听闻诸海商中,有名曰‘王黑子’者,好勇斗狠,凶残暴戾,很多人都怕他。偏偏这人又贪慕名利,朝廷或可派听望司那帮干脏活的人出面,暗中收买此人,支持他壮大,稍稍约束一下那帮无法无天之辈。”邵承节说道。
“咦?”邵树德奇道:“这不像是你的风格,谁教你的?”
“此乃数月前梁震所献之策。”邵承节老实说道。
“是个人才。”邵树德说道:“好好写一下条陈。”
“好。”
“现在谈谈岭南西道俚人部落的事情……”
父子二人一谈就是大半天工夫。
除了吃饭外,基本都是邵树德问、儿子回答,将过去两年间比较重要的事情一一梳理,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谈完之后,邵树德就一个感觉:儿子还是听得进外人意见的,至少不是刚愎自用之辈,他不太了解的领域,会请他认为是“专家”的人来参谋,最后做出决定。
给他配几个好宰相,差不多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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