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0章  好像跑偏了.

  ……

  ……

  赵俊臣大约可以猜到德庆皇帝的心态。

  朕的文成武德，已经是这般伟大了……但朕还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往后余生总要寻些事情做吧？

  依然是励精图治、专注政务？倒是还有些目标，譬如从南京六部收回权柄、以加强中央集权；又譬如削弱各地藩王的特权、以减轻朝廷负担；再或者是进一步推进商税整改、川盐开发、农务改革等事，以巩固江山根基……但这些事情大都已经步入正轨、有了眉目，并不需要投入更多精力。

  难道说是骄奢淫逸，多收些后宫妃嫔、多吃些珍馐美味，尽享人间之欢愉？确实是有些兴趣，但朕的年纪已经五十有六……不论是肠胃脾肾还是别的身体器官，都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是扛不住。

  寄情于山水诗词，修身养性、培养情操？实在是兴趣不大啊。

  于是，德庆皇帝志得意满之余，心中也涌现出了一种失去未来目标的茫然感。

  历朝历代的封建帝王，不论是如何的英明神武，这般情况下都往往是寄情佛道、结交方士、寻求长生，例子数不胜数。

  德庆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德庆皇帝原本还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走到这一步，但偏偏赵俊臣进献祥瑞的举动、以及赵俊臣所编造的那个荒诞故事，极大的加速了德庆皇帝的心理变化进程，让德庆皇帝直接就寻到了自己人生的下一个目标——寻仙长生。

  想明白了德庆皇帝的心态变化，赵俊臣不由是心中一动。

  若是德庆皇帝今后把注意力转向修道长生，不再是一门心思只想着压制与算计赵俊臣，自然是一件天大好事。

  当然，这般情况之下，必然会出现一些劳民伤财、动摇国本的事情，但赵俊臣一向是自私自利、不折手段，自然是不大在乎。

  事实上，赵俊臣还巴不得德庆皇帝多花一些银子，让国库钱粮一直是处于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的状态，这样才可以保证自己的不可或缺。

  更何况，赵俊臣认为自己有把握尽量降低这件事情的恶劣影响，甚至是转弊为利、化祸成福。

  想到这里，赵俊臣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不过，德庆皇帝对于赵俊臣的故事，如今还只是半信半疑，若是赵俊臣这个时候信誓旦旦的保证确有其事，就会着于痕迹、显得态度过于急切，反而会引发德庆皇帝的猜疑。

  若是想要让德庆皇帝确信不疑，就必须要使用一些欲擒故纵的小手段、引导德庆皇帝的思路才行——像是德庆皇帝这般天性多疑之辈，他绝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的说法，只会相信自己的“推断”。

  于是，听到德庆皇帝的询问之后，赵俊臣心中沉吟之际，也故意没有隐藏自己表情间的迟疑之态。

  *

  “这个……”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表现，德庆皇帝顿时是面现不满，质问道：“朕只是问了一个简单问题，你又为何是迟疑不定？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情况？”

  赵俊臣叹息一声，终于答道：“陛下，臣所讲的那个故事，是真是假就真的重要吗？就像是汉高祖斩杀白蛇、宋太祖出生之际满堂红光一般，不论故事是真是假，今后都会记载于史册、流传于后世，所有人都会因为这个故事而明白陛下您的雄才大略，这就足够了。”

  见到赵俊臣的避而不谈，德庆皇帝先是下意识的轻轻点头表示认同，但很快就愈发的表情不耐，语气变重的追问道：“也就是说，故事是你编造的？”

  赵俊臣又是犹豫一下，点头承认道：“陛下您就当它是臣瞎编的吧。”

  德庆皇帝深深看了赵俊臣一眼，突然冷笑道：“那朕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

  赵俊臣面色一变，愈发是表情迟疑，再次劝谏道：“陛下，神仙之说过于荒诞，您是人间至尊，就应该是专注于朝政，又何必追着这种事情不放、必须要确认真假？”

  德庆皇帝冷笑愈浓，道：“你这是想要刺探朕的心思？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所说的那个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朕要你说实话！”

  赵俊臣满脸的无可奈何，垂头答道：“细节之处有些不同，但大体都是真的！”

  德庆皇帝的面色一喜，语气也有些急切，追问道：“果然是真的？那朕再问你，那位老神仙的法号为何？洞府何处？他除了赐下几颗仙果送给朕之外，可还有别的交代？对了，这几颗仙果是否可以服用？服用之后又有何神效？”

  赵俊臣答道：“启禀陛下，那位老神仙曾说过，这几颗仙果只是他的恭贺之礼，并没有特别的神效，只是延年益寿、提神健体罢了。”

  德庆皇帝不由是面现失望，但转念之间，却又发现了蹊跷之处。

  赵俊臣的回答并不全面，有许多问题依然是避而不谈。

  于是，德庆皇帝冷冷注视着赵俊臣，缓缓说道：“看样子，朕还是对你太过于宽容了！即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在你眼里也只是寻常了？朕的问题有几个？你又回答了几个？”

  在德庆皇帝的逼视之下，赵俊臣沉默良久，终于是说出了“真话”，道：“那位老神仙，他自称是‘南海三圣’何足道，但臣这段时间以来遍查典籍，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这位神仙的传说事迹……”

  德庆皇帝面现疑惑，又问道：“南海三圣？竟有三位神仙？”

  赵俊臣又解释道：“神仙只有一位，他也曾向臣解释过这个称号的缘由，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洞府就在南海深处的三圣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兼得了儒、道、佛三家之长，所以就自称是‘南海三圣’。”

  说到这里，赵俊臣偷偷抬眼，暗暗观察着德庆皇帝的表情。

  因为是临时起意的计划，赵俊臣的准备并不充分，还临时借用了金老先生的创意，故事也是越编越荒诞，德庆皇帝会信吗？

  然后，赵俊臣就见到德庆皇帝满脸都是沉思与神往，完全不见有任何质疑之色。

  竟然是真的信了！

  因为赵俊臣的欲擒故纵，德庆皇帝不仅是相信了赵俊臣的胡编乱造，他联系到赵俊臣的前后表现，还认为自己已经看穿了赵俊臣的心思。

  “南海三圣、南海三圣，好大的名号，但既然是神仙在世，有这般尊号也是理所当然……”感慨了一句之后，德庆皇帝的目光再次转向了赵俊臣，开口训斥道：“你一直都想要瞒着朕，是不是认为朕知晓了这些事情之后，就会荒废国事、一心寻仙，甚至是劳民伤财的耗费巨资、建造大舰，派人出海寻找三圣岛？”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德庆皇帝若是愿意耗费财力物力建造巨舰出海，正好是让明朝迎头赶上大航海时代！

  但表面上，赵俊臣却是口苦良心的劝谏道：“陛下，神仙之说过于飘渺，臣当时所遇到之人，说不定就只是一个戏法高明的民间骗子罢了，臣自然是不敢宣扬太多！而且，陛下您也清楚朝廷的钱粮状况，确实是没有余力造舰出海了！我朝当年也曾派了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耗费钱粮无数，却又有何收益？那时候的舰队规模是何等之庞大？出海范围又是何等之广阔？但也没见他们打探到仙岛的传闻啊！所以，出海寻仙之事希望渺茫，有大弊而无小利，对于江山社稷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但这般情况下，赵俊臣越是态度鲜明的劝谏反对，德庆皇帝就越是认为事情大有可为，也不再怀疑赵俊臣的故事有假。

  德庆皇帝训斥道：“不论他是真神仙还是假骗子，你都应该把事情明明白白的禀报于朕，交由朕来亲自定夺，又岂能擅自隐瞒？究竟要不要派出舰队出海寻仙，也应该由朕来乾坤独断，又岂能由你妄自干涉？更何况，若是一个骗子，又岂能种出这几颗浑然天成的仙果？”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不住抚摩着手边的“仙果”，冷笑道：“哈！朕算是看明白了，你长期任职于户部衙门，心里只懂得钱粮小道，眼睛也只是盯着财政收支，却是全然看不到全局得失，也彻底忽视了未来前景，因小失大！鼠目寸光！”

  训斥之际，德庆皇帝并没有解释何为全局得失、又何为未来前景。

  当然，不必德庆皇帝专门解释，赵俊臣也能明白，所谓的长远与全局，就是德庆皇帝的寻仙长生之望！

  德庆皇帝自然也明白，寻仙长生之事不仅是虚无缥缈、希望渺茫，也往往是空耗国力、劳民伤财，但他是皇帝，这天下间所有东西都是他的，若能为他增加一丝一毫的长生之希望，即使是耗费再多的钱粮物资、民脂民膏，也是完全值得的。

  当然，德庆皇帝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态，见到赵俊臣只是垂着头听训完全没有反驳，但隐约间依然还有些不服之意，德庆皇帝的态度反而是软化了一些。

  毕竟，寻到了新的目标之后，德庆皇帝短时间内也就愈发离不开赵俊臣的赚钱手段了。

  “你放心吧，朕确实是有寻仙之心，但朕并不是一个昏聩之君，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劳民伤财、损耗国力，即使是有所行动，也一定会量力而为！而且，朕想要寻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你想想，寻到了神仙之后，若是可以劝说神仙施展仙术造福百姓，咱们君臣今后也能轻松许多……别的不说，只要是神仙愿意赐下一个滋生万物的法子，你今后也就无需再担心朝廷的粮荒之危了……”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德庆皇帝稍稍劝慰了赵俊臣几句，却又话锋一转，说道：“所以，还是要想些办法，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派出一些船舰前往南海寻访仙岛……郑和他当年没有寻到仙岛，也许是因为机缘不到，但如今有神仙降世赠下仙果，又留下了名号与线索，只怕是机缘到了，未必就会空手而归……当然，这件事情并不能传扬出去，否则就会引来群臣的纷纷反对，只能是私下来做……”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沉吟了片刻，打量着赵俊臣的目光若有所思。

  就像是德庆皇帝所说，出海寻仙之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历朝历代的皇帝就没有寻仙成功的例子，这种事情也经常会成为一个朝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到时候不仅是群臣纷纷反对，若是最后毫无收获的话，也会影响德庆皇帝的史书评价。

  这样一来，德庆皇帝想要派人出海寻仙，能够担当重任的人选也就不多了，除了赵俊臣之外，也就只剩下那些“帝党”官员、以及内廷的太监们了。

  “帝党”官员大都是勋贵与武将出身，并不适合出面负责此事，德庆皇帝原本是想要把这件事情交由内廷宦官们来负责，但他对于那群太监的办事能力实在是不放心，而且郑和当年七下西洋也完全没有寻到任何有关于仙岛的消息，让德庆皇帝心里暗暗怀疑太监六根不全、身体不洁，所以才会让神仙避而不见。

  如此一来，赵俊臣就是最佳人选了！——最重要的是，若是让赵俊臣负责此事，还可以拉着户部与内帑一同分担出海寻仙的各项支出。

  但表面上，赵俊臣显然是反对这件事情的，所以德庆皇帝认为自己必须要想办法调动赵俊臣的积极性才行。

  于是，德庆皇帝沉吟片刻后，又说道：“俊臣，朕认为这件事情交由你来负责最为稳妥，当然，朕也会让内廷全力协助于你……说一句君臣交心的话，朕一直都明白你的心思，你总是担心自己年纪太轻、却又权位太高，等到朕百年之后会遭到新皇所忌，对不对？……但你想过没有，若是朕寻到了仙缘，对你而言岂不是一件好事？有朕在位一日，你就无忧一日，朕若是长生有望，你与你的后辈族人，也就可以富贵永续了……”

  德庆皇帝久违的亲切称呼“俊臣”，态度好似也有些真心实意，赵俊臣闻言之后身体微微一动，好像是转变了心意。

  思索片刻之后，赵俊臣半推半就，抬头缓缓说道：“臣自然也愿意为陛下效力，但朝廷目前的钱粮周转确实不易，臣只能是量力而行！”

  德庆皇帝宽慰一笑，点头道：“朕也是这个意思，自然不会强迫于你！”

  就这样，德庆皇帝与赵俊臣达成了一致，两人都认为自己的计划得逞了。

  在德庆皇帝看来，只要是赵俊臣答应下来就好，今后自然有办法逼着赵俊臣加快进度，到时候就由不得赵俊臣拒绝了，还能让国库分担内帑的支出，可谓是大占便宜。

  在赵俊臣看来，利用出海寻仙的理由，自己今后就能够正大光明的进行远洋贸易了，还可以趁机从德庆皇帝的内帑之中掏出一笔银子补助海运，可谓是事半功倍。

  在封建王朝时期，造舰远洋被视为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情，因为古人们总认为天下财富是恒定不变的，投向造舰远洋的资源越多，投向百姓福祉的资源也就越少……但赵俊臣却是明白，这个世界的财富是流动与增涨的，造舰远洋不仅是可以赚得钵满盆满，还可以造福于百姓。

  所以，完全不需要德庆皇帝刻意的催促施压，赵俊臣今后也会主动投入大量资源推动此事。

  当然，德庆皇帝若是只顾盯着仙缘长生，无法察觉到远洋贸易的惊人利润，赵俊臣自然就要敬谢不敏、一口独吞了。

  *

  御辇之中，君臣二人讨论了一些造舰远洋、寻访仙道的事情之后，德庆皇帝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再次问道：“对了，自去年南巡之前，朕就想要建造一处仿造江南园林风格的行宫，这件事也是交给你来负责了，目前的进度如何了？”

  “进展顺利！”赵俊臣马上答道：“臣已经命人从江南地区寻到了最好的石料木材，用以建造行宫内的假山池林，又命人寻来了最好的匠人进行雕刻堆砌，很快就会造出一片胜景，到时候一定会让陛下满意。”

  这一年以来，德庆皇帝一直都记挂着自己的新行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向赵俊臣询问进度。

  对于这个新建行宫，赵俊臣并没有投入太多的精力，相较于“出海寻仙”之事，这处新建行宫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所以就一直拖延着，但每当是德庆皇帝开口询问进度的时候，赵俊臣的回答都是“进展顺利”、“成果喜人”，但新行宫的建成时间却是一拖再拖，十年之后也未必能见到成果。

  一座规模庞大的新行宫，建造时间原本就是数以年计，德庆皇帝暂时还没有察觉到赵俊臣的拖延之计，听到赵俊臣的回答之后也是满意点头，说道：“朕觉得，为了表明朕的向道之心，行宫之内应该再建造一座‘请仙台’，若是今后有机会寻到仙缘的话，朕也可以在那里招待仙人，爱卿你认为如何？”

  赵俊臣沉吟片刻后，答道：“想要建成一座足以招待仙人的阁台，规格必须要很高才行，只怕是花费不小。”

  德庆皇帝笑道：“朕相信爱卿的手段，自然是有办法解决。”

  赵俊臣心中无奈，答道：“既然如此，臣尽力而为。”

  德庆皇帝满意点头，又详细解释了自己对于这座“请仙台”的详细要求，任何一项要求都需要投入数以万计的银子。

  赵俊臣一边是连连点头答应，一边是心中打定主意要继续拖延下去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德庆皇帝的御辇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车内的君臣二人就听到大太监张德的禀报声。

  “启禀陛下，圜丘到了，百官们已经列好队伍，正恭候您亲自主持祭天大典。”

  听到禀报，德庆皇帝连忙是整理了衣冠，然后就在赵俊臣的伺候下走出了御辇。

  而百官们见到德庆皇帝与赵俊臣一同走出御辇之后，不明状况之下不由是再次感到了震惊！

  正值祭天大典之际，德庆皇帝与赵俊臣二人竟是同车而行，这件事情所传出的政治信号实在是太强烈了！

  再联想到德庆皇帝不久前赐给赵俊臣一面免死金牌的事情，许多官员顿时是心生遐想。

  注意到百官们的目光，德庆皇帝顿时是眉头一皱，才发现自己一心只想着寻仙之事，却是不小心释放出了错误的政治信号，不由是心中懊悔。

  但这个时候，德庆皇帝也没有机会扭转事态，只能是事后弥补，就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百官们的心思，迈步向着天坛而去。

  赵俊臣则是在百官们的注视之中，面无表情的返回到自己的位置。

  接下来，祭天大典正式开始，一系列流程并无意外之处，倒也不必多提。

  只不过，当德庆皇帝站在天坛之上大声朗读祭天之文的时候，赵俊臣却是察觉到了一些异常。

  这篇祭文的后半部分，用词造句既不华丽也不严谨，明显是德庆皇帝的临场发挥，内容也全都是德庆皇帝对于天道与神仙的敬畏、对于仙道与长生的向往，反复表示自己今后一定会多修庙宇、多敬神仙云云。

  听着这些内容，赵俊臣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今年进献给德庆皇帝的寿礼、还有那个临场发挥的荒诞故事，让大明朝的未来走势彻底跑偏了。

  大明朝今后究竟会走向何方，赵俊臣一时间也是无法想象，只能是尽量把握机会为自己争取好处、积蓄力量，等待大局生变的那一天。

  ……

  PS：利用德庆皇帝的寻仙之心发展海事，确实是虫子的既定思路，被许多读者朋友提前猜到了，很有一种挫败感，但想了想还是就这样写下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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