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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雾锁重重计中计


时局千变

一钵碎冰,百片梅花。

沈狐拈花入壶,盖上盖子,朝坐在他对面的谢思瞳眨了眨眼睛。

谢思瞳虽然竭力想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眼波还是情不自禁地朝那壶飘了过去,呶呶嘴巴道:“喂,你可别骗我,这么做真管用?”

“管不管用,你等下不就知道了?”沈狐将壶放到小火炉上,火苗舔食着壶底,发出兹兹的声音。

谢思瞳仍是怀疑,嘀咕道:“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你这分明是在煮茶,最多不过是香了点,怎么可能就会招来凤凰?”

“你不信?”

“不信!”

沈狐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那,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

“输了的一方需为另一方做件事,无论对方要求什么,只要不违反道德良心,就一定要遵守。”

“好!”谢二小姐想也没想就拍板!

沈狐立刻笑了,眼睛弯弯,像只偷了三斤糖吃的小狐狸。

谢思瞳分明看不惯他一脸的狡猾相,却又老经不起他的诱惑,明知那很可能是个圈套,还是会傻傻的往里跳。有时候真是会忍不住悲哀的问自己:难道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笨的缘故吗?

壶里的冰化成了水,而水又慢慢地沸了起来,顶的壶盖扑扑响,梅香袭人满亭馨。

谢思瞳托腮盯着那茶壶,有些不耐烦了:“喂,还没好么?”

“这就好了。”

“什么?好了?我可连只鸟都没看见!什么‘陌城有个传说,只要在雪过天晴之日取一百零一片梅花加冰一起煮,其香便会引来凤凰,可实现你最大的心愿’……骗人!你这个骗子,我再也不会信你的话!你……”

沈狐忽然打断她:“你为什么不看看身后?”

谢思瞳怔住,这才发现沈狐的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盯着自己身后某处,表情复杂,有欣喜、有感慨,更有一份比风还轻比雪还浅却又真实存在的悲伤。

她顺势回头,便看见远远的曲廊那头,一人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雪白的皮裘、乌黑的发,来的男子,风华绝代,如切如磋。

谢思瞳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飞快的迎上前,亲昵又有点任性地叫出他的名字:“万俟兮!”紧跟着惊声道,“呀!你怎么了?”

距离遥远不曾察觉,到得近了才看见万俟兮的整张脸都是灰的,眼睛毫无光泽,嘴唇也一片苍白——这个样子的他,从不曾见过!

以前他虽也疾病缠身,容颜憔悴,但一双眼睛,永远明亮清润,显现出其主人超于常人的睿智、沉着与自信。而此刻,那些令人膜拜叹服倾慕畏惧的光彩通通不见,剩下的,只有死灰般的苍茫。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谢思瞳踉跄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怎么了?你的病不是好些了么?怎么会、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了。

她生平只在一个人的脸上看过类似的情形,那个人是她的祖父,而当时他躺在床上,也是这样灰的脸、这样黯淡的瞳仁,半个时辰后便去世了。

万俟兮朝她笑了一笑,任傻子都看得出,她笑得有多勉强。于是谢思瞳的眼圈便红了起来。这是她第二次为万俟兮而悲伤,和上次一样,说不出原因。万俟兮身上似乎有种隐藏的悲剧,诱导出她的伤感因子,像看见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看见,一颗心,就那样浮浮沉沉,再难将息。

其实她不了解万俟兮。谢思瞳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苍白荏弱的少年,默默地想:其实她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人,甚至一开始还以为他和沈狐狼狈为奸,恨得要死。可是后来……为什么就会为他而觉得心痛了呢?是看见他一个人在房里虚弱的切着人参的时候?是她端着药炉去彤楼看着他萧索的背影的时候?还是看见他逼沈狐喝药露出那种眼神的时候?

多么奇怪啊,一个明明完美得什么都不缺,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的人,却有那么寂寞的背影,和那么悲伤的眼睛。

有传说说天神之所以完美、之所以从不让凡人看到他们的缺点,不是因为怕被凡人抛弃,而是怕凡人一旦看见那些缺点,就会爱上他们。

那些缺点,甚至比优点更惑动人心!

原来……如此。

谢思瞳不自紧地抿紧了嘴唇,万俟兮的视线却没在她身上停留多久,穿过她,步履艰难地走到沈狐面前。

沈狐微仰起头,尽管还在笑,笑容却与之前已截然不同,多了几分轻佻放肆之味,“我说必能招来凤凰,这不就出现了一只么?”

谢思瞳反驳道:“这怎么能算?”

沈狐挑眉,“你的万俟公子是不是人中龙凤?”

“这个……”

“既然是公认的人中龙凤,以凤凰相喻,难道错了么?”

“这个……”

沈狐双手一摊,“这不就对了。我的茶香招来了这么一只大凤凰,传说灵验了,而打赌——你输了。”

谢思瞳还待摆手争辩,万俟兮突然开口道:“是你,对不对?”

“呃?”她一呆,什么意思?

万俟兮直直地盯着沈狐,声音低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愤怒还是痛苦,又问了一遍道:“是你——对不对?”

伴随着这句问话,沈狐的笑容淡去了,他扬扬眉毛,伸手沏了杯茶,推至万俟兮面前道:“你是不是应该先坐下来,喝杯茶,再慢慢说?”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一挥手,砰地将茶打翻!茶杯落地,竟还不碎,骨碌碌地转了好几个圈,滚至她脚边,再被她狠狠踩碎。

“不要再装了,我知道是你!沈狐,你逃不掉的……”这句话说到最后,承满哀痛,一字字,溢出皆是苦。

谢思瞳不由自主地绞起双手,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这、这这是怎么了?他们两个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关系不是一向很好的么?

沈狐沉默片刻,扯起唇角又笑,悠悠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云淡风清道:“逃?万俟兄真会说笑,我为什么要逃?”

话音未落,万俟兮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你就这么小看我,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这一路上的刺客都是你派来的!”

谢思瞳整个人一震,倒吸了口冷气。远处有个婢女端着糕点本是要往这边走的,见此情形,尖叫一声,连糕点掉到地上也顾不得捡,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而沈狐被万俟兮抓着,依旧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麟趾镯也是你偷的!”

沈狐摸了摸鼻子,哈了一声。

“你还对题柔下手:她每日所喝的那副安胎药里,掺杂了一种慢性毒药,长期服用,身体会越来越虚弱,随时都会流产!”

沈狐干脆不出声了。

“不仅如此,你还想将这一切都嫁祸给宓夫人,因为你知道她与题柔不和!”

沈狐凝视着她,竟露出一副很有趣的样子,终于开口缓缓道:“是这样么?那么,请问理由呢?为什么?”

“是啊?他为什么这么做?”一旁的谢思瞳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因为……”万俟兮的手因为揪得太紧,指关节都开始发白,背上的青筋也越发的明显,她盯着沈狐,盯住沈狐,眼中盛满了愤怒、痛心、惋惜和悲伤,就像看着一块绝世美玉,以一种最吊儿郎当自暴自弃的方式碎在了面前。

“因为他恨屈锦!他恨自己的父亲!并且恨所有长得像屈锦的女人!”

消瘦苍白的手指,因再也承受不住那份催心裂肺的痛苦,而蓦然松开。沈狐的身子摇晃了几下,重新跌回到椅子上。

与此同时,一片抽气声异常鲜明地响起。

谢思瞳僵硬地扭头,便看见宓妃色、孔老夫人还有很多人站在曲廊的拐角处,错愕地张着嘴巴,满脸震惊。

她们怎么来了?她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这下糟糕了!如此一来,事情可真的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果然,孔老夫人震惊过后,很快清醒,冲过来一把抓住万俟兮的手,挡在她与自己孙子中间,厉声道:“你在说什么?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万俟兮甩开她的手,由始至终视线都一直胶凝在沈狐脸上,丝毫没有看别人一眼,

这种轻视的态度更加刺激到孔老夫人,她连忙转向自己的孙子急道:“四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狐的视线也没在她身上,眨也不眨地望着万俟兮,一言不发。

孔老夫人见问两人都没用,只得转向了第三人——谢思瞳:“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呃?”谢思瞳怔了一下,刷刷刷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她身上,有探究,有指责,有埋怨,有各种各样的狐疑表情,可是,她她、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最后还是万俟兮先放弃了与沈狐的继续对视,转身面向众人,缓慢而清楚地说道:“我接下去要对大家说一件事,这件事也就是我此次来陌城的目的。所以,请通知所有人到大厅,沈府的所有人,一个不能落。”

***

***

沈府有一个极大的、足可容纳数百人的大厅。大门处垂有厚厚的皮帘,用以挡风。

此刻,三百余名沈府的家仆侍卫齐齐聚拢,人头撺动,都有些不安、又有些兴奋地等待着。

虽说万俟兮应宓妃色之邀来沈府彻查麟趾镯失窃一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自他到府后,就一病不起,也没见他做过些什么事情,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多少有些失望:名满天下的璇玑公子,看来也不过如此了。

谁知就在这时,他突然宣布有话要对大家说,还这么隆重其事的把所有人都叫到了这里,想必是案子有结果了,并且听说还跟四少有关,怎不叫人又是好奇又是紧张?

孔老夫人见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便瞥了万俟兮一眼道:“人齐了,万俟公子有什么话,也可以说了。”

万俟兮摇头:“不,还没有。”

孔老夫人眉头一皱,有些想发火,就在这时,掬影扶着题柔慢慢的走了进来,众人看见这对姐妹,不由得都收起了窃窃私语,大厅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两姐妹走至万俟兮面前,万俟兮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题柔坐,底下的下人们见了,又是一阵惊讶。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浮躁,如同即将沸开的水,又如雷雨即至的密室,闷得人难受。

万俟兮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厅重新安静下来。

她的目光从孔老夫人、宓妃色、宓允风、题柔、掬影、谢思瞳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沈狐脸上,沉声道:“现在后悔,还来的及。”

沈狐的回应是一声嗤笑。

万俟兮面色微变,对苏姥姥点了下头,苏姥姥会意,将一早准备好的锦盒捧了出来,放到桌上。

锦盒打开,里面正是麟趾镯。

万俟兮对宓妃色道:“夫人,请你验货。”

宓妃色踌躇了一下,上前检验镯子,不知为何,她的表情竟不似欢喜,反而有着几分担忧。

“这对镯子是昨夜,由一个叫李魏的人送交我手中。此人告诉我,本月初三那个雨夜,沈狐到白雀楼,只用三千两银子便把这对镯子买给了他……”

万俟兮的话还没说完,孔老夫人已先叫了起来:“胡说!这绝对不可能!我们四儿从不缺钱,怎么会只为区区三千两银子就偷了镯子去卖?而且还卖到白雀楼那种人人都认识他的地方,他又不是傻子,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老夫人说的好——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万俟兮转眸,凝视着沈狐,沈狐却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对身后的一名婢女弹了记手指道:“本少爷忽然觉得肩膀酸得很,你过来替我揉揉。”

那名婢女怔了一下,看看孔老夫人和宓妃色,又看看万俟兮,最后还是顺从地走过去替他捶背揉肩。

下人们看在眼中,心里全都明白:这是少爷成心给璇玑公子难堪来着,不知璇玑公子又会做何反应。

然而万俟兮半点气恼的样子都没有,神色淡定地说道:“同样是本月初三,在京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尚书谢诸的长女谢娉婷,在大婚前兮突然吞金自尽。大家纷纷传言说谢大小姐是为了沈狐死的,甚至,连谢二小姐也那么认为。”

谢思瞳听到这里,脸红了,忍不住出声辩解道:“其实也不能怪我啊,谁叫姐姐她……”话未说完,万俟兮对她摇了摇头,接收到她暗示自己不要说话的信息,谢思瞳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同一天,千里相隔的两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都与同一人有关。这会是巧合吗?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应沈将军和宓夫人的委托来到了边塞。在洛镇外的杏林里,遇见了离家出逃的沈狐,并把他抓了回来。请注意:这是本案件中的第二个巧合。”

孔老夫人道:“这有什么好巧的?”

万俟兮微微一笑:“老夫人真的以为您的孙子是太不小心了,正好被我撞见?也许很多人都相信运气,但对我来说,人生从来没有‘好运’一说,当好运发生的时候,我唯一会有的态度就是怀疑。果然,自那时起,刺客和杀手就出现了。”

孔老夫人气急道:“你单凭这个就指定四儿是幕后主使?”

“老夫人可不可以听我把话说完?”万俟兮的声音一下子冰寒了几分,显得说不出的威严,孔老夫人吓了一跳,底下的话便吞到了肚子里。一旁的沈狐凑趣似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奶奶,你着什么急啊,就让她把话说完好了。我倒也很想听听,璇玑公子会编出怎样精彩的一个故事来呢。”

万俟兮没有理会他的奚落,继续道:“第一个杀手武功一般,智谋也一般,但是,他竟然会用‘三叶糜虫’当噱头诱我上当,这点让我颇为意外。”她忽问谢思瞳道,“谢二小姐,你可听说过‘三叶糜虫’?”

谢思瞳摇了摇头。

“那么在场者可有人知道的?”

侍卫中有一人迟疑的开了口:“小的……知道。”

“请说。”

“三叶糜虫听说是窦族人的族宝,非常厉害,也非常珍贵。”

“为什么你会知道?”

“小的是瑭州人,而那个窦族人就住在我们那的巫山里,平日里从不与外族人交往。”

“不错!”万俟兮提高声音道,“边塞十六州中,瑭州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因为它本属凤国,但在三年前的乾凤大战中,苍平将军力挫敌军,凤国战败,只得割地。从此后,瑭州才成了乾国的。”

谢思瞳迷惑道:“那跟杀手有什么关系么?”

“也就是说,因为窦族人从不与外族人来往,所以知道他们的人不多,能知道三叶糜虫这种毒的更少。所以,那名杀手如果不是瑭州人,就是听某个瑭州人说起过这种毒。”

“即便他是瑭州人,又如何?”

“这是本案的第一个问题,劳烦谢二小姐记下。”

谢思瞳虽然没怎么明白,但很听话的取了纸笔来记录。

“第二批杀手是女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当我对她们进行逼供时,她们吐出了幕后人的名字——宓允风。”

在场的宓允风顿时坐不住了,连忙起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万俟兮朝他一笑,搭住他的肩膀按他坐下道:“宓公子无需如此慌张,我知道不是你。”

宓允风稍稍安心了些,谁知万俟兮下句话却是:“虽然那个名叫水娣的女人的确是你的情人。”

他再次跳了起来,万俟兮则再次将他按回到座位上,“听我往下说,宓公子。”

宓允风怔怔地望着万俟兮,嘴唇颤抖,显得非常紧张。

“我在事后让苏姥姥帮我去查过水娣水因两姐妹的底细,很快就得到了结果:她们本是洛镇最大的青楼明香阁的艺妓,后被客人赎身,住进了城西的一幢大宅子里。而那个阔绰怜香的客人,就是宓公子。”万俟兮看着众人脸上或震惊或猜忌或鄙夷的表情,悠然道,“各位听到此处是否就觉得:那幕后之人必定是宓公子?然而,我这个人生性多疑,这么容易就查到的线索,通常来说,我也是不信的。因为,实在是太明显了,像是成心布设好了的,就等我去查,去得出结论一样。”

宓允风长叹口气,紧绷的神情这才得以松懈下来,喃喃道:“是有人故意栽赃给我,幸好遇到的是璇玑公子,否则、否则在下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万俟兮道:“于是我又想,如果真是宓公子,他为什么要杀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有人嫁祸,那么对方为什么又偏偏要嫁祸给宓公子?带着这种疑虑,我等到了第三批杀手。第三批杀手叫紫衣,武功不俗,当我追踪他时,却传出水氏姐妹已死的消息,当我正要细究她们的死因时,沈狐阻挠了我。”

沈狐目光一闪,像是想了什么事情,对给他捶背的婢女打个手势道:“行了,退下。”再看向万俟兮时,那种嘲弄的、讽刺的表情就消失了,反而变得异常静默起来。

那一夜……

他试探,她迂回,彼此把暧昧的戏码唱了个十足十。可是又怎分的清:究竟是设局人赢了,还是入局人赢了?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一夜的尴尬与温存,万俟兮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飘忽:“谁知紫衣去而复返,最后还是落在了我手里,并死于心痹。他什么也没招供,但是,他让我知道了他的目的——杀水氏姐妹灭口只是其次,真正想对付的人是我。于是我又想,他为什么要对付我?如果只是想阻挠我查案,不需要做到杀人这种地步,而且杀了我,事情也不会解决,只会越弄越大,搞得天下人皆知。那么,本案的第二个问题就来了:这一路上的杀手杀我的目的是什么?”

这回不等她提醒,谢思瞳便很自觉地提笔记下。

“当我到沈府后,遇到了谢二小姐,她以为姐姐被沈狐害死,所以假扮丫鬟潜入沈府来报仇。”

谢思瞳低叫一声,撅嘴道:“哎呀,这个就不必再说出来了吧?好丢脸……”

万俟兮笑笑,放柔声线道:“为姐报仇,有什么可丢脸的?但是那封信究竟从何而来,还有劳二小姐解我疑惑。”

谢思瞳咬着下唇,忸怩道:“其实我不是一开始就发现那封信的,在姐姐去世后的第十天,我在房间里正难过时,看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我当即就追了出去。那黑影闪得飞快,我没追着,等我停下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姐姐房间外面,于是便推门进去……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那黑影故意引我到那的!”

万俟兮沉吟道:“第十天?也就是本月十三?”

“是。我进姐姐房间后,看见姐姐用过的梳子、她的床、她的琴,就忍不住哭了。当我对着那些遗物缅怀姐姐时,忽然发现梳妆台的暗盒里有封信,打开后,是姐姐写的。”

“二小姐为何如此肯定那封信就是令姐写的?”

“因为那个暗盒,只有我和姐姐知道,平日里丫鬟们打扫什么的也都找不到这。还有,那信上的字迹,也确实像的很。所以……我就信了。”谢思瞳红着脸,又是懊恼又是怨恨道,“信上写她一生都毁于沈狐之手,我越看越生气,当夜就做了决定,带着一个老家仆来陌城找沈狐算帐!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个误会……”

“二小姐还记不记得最后一次拆阅那封信是什么时候?”

“到沈府的那天早上还看过来着,后来就一直带身上,然后晚上又给了你。”

“也就是说,那封信一直到拿给我前,都是好的。”

谢思瞳没听懂:“什么意思?”

“当你拿给我时,信里已放了剧毒。”

“什么?”谢思瞳吃惊地尖叫起来,“不可能!那不可能!”

万俟兮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挽起一只袖子,露出了自己的左臂。苍白如纸的手臂上,有三条黑线自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肘以上,黑白对映,显得愈加狰狞。

谢思瞳抽了口冷气,顿时脸色大变:“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这毒能解么?你会不会有事?我一直以为你脸色这么差是风寒生病的缘故,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忍不住哭了起来。

其他人也是纷纷惊愕,没想到万俟兮竟然身中剧毒!

万俟兮放下袖子,淡淡道:“信上的毒本已足够怪异,现在更是成了附身之蛆,侵入五脏,即使扁鹊再世、华陀重生,恐怕也无能为力。”

谢思瞳急声问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如果找到下毒的人要解药呢?”

万俟兮慢慢转过身,视线彼端,是沈狐黑的不掺杂一丝杂色的眼睛,因为太黑,反而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望着沈狐,就那样须臾不离地望着,周遭的世界仿若全部淡去不存在,只留下那么一双眼睛,带着宿命注定的诱惑与残酷,彼此冷冷地交集。

“为什么对我下毒?”她的声音仿若飘在水面上的浮萍,没有丝毫重量,“为什么要我死?四——少——”

在场众人无不浑身一震,而谢思瞳更是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沈狐的手:“是你?是你对万俟大哥下的毒?”

沈狐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弯起唇来轻轻一笑。

这一笑,寒彻心肺,直让所有看见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呢……如果璇玑公子没有忘记的话,我是个失去记忆的人,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呢,对不对?”

万俟兮的心沉了下去——他谈失忆!他居然跟她谈失忆!

那双傲慢轻蔑的眼睛分明在说:“别忘了,当初逼我喝药、逼我丢失那段记忆的人可是你,所以,现在就别怪我以此为借口不认帐。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可笑她竟无丝毫反驳的余地!

环环相连

冷风从门窗处呼啸而入,皮帘被吹的飒飒做响,万俟兮静静地站立着,一只手按在胸前,眉目冷毅,将背挺的笔直。

沈狐眼眸微深,不得不承认,即使走到这一步,他还是无法抹杀对她的欣赏:明明是个性格有严重缺失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冷酷自私又残忍。然而,那流泻其中的悲哀却又是那么鲜浓,让人无法忽略,无法不为之动容。

太过执念,有时候反而成就为一种坚强之美,残缺,却莫名心动。

沈狐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而这时,万俟兮忽指向队伍中的一人道:“你,出来。”

被点中的乃是服侍题柔的那个十三岁小丫鬟——纤儿。

只见她乍然被点名,很是吃了一惊,继而畏畏颤颤地走向万俟兮。未等她走到跟前,万俟兮已冷冷道:“四少爷说他失忆了,那么就由你来告诉他,你在给题柔姑娘的药里,下了些什么。”

“啪!”纤儿顿时双腿一软,跌坐于地,惊恐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手足无措。

旁边题柔听了,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道:“什么?我的药里有什么?”

纤儿泣道:“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万俟兮扬眉:“你不知道?”她转向题柔,也一把撩起她的袖子,只见皓白如玉的手臂上,长满了一个个的小红点。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题柔的声音直发颤:“难道、难道是我喝的药里有毒?因为不痒也不痛,我还以为只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孩子会不会有事?会流掉吗?会死吗?万俟公子,请你救救我!请救救我的孩子!”

万俟兮连忙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先冷静一下,事情还没那么严重。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去看你时,给你吃的那一匣蜜饯?”

题柔点了点头。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一共让你吃了几颗?”

“十……十二颗……”

万俟兮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笑道:“不错,是十二颗,你的记性很好。”

题柔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孩子……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很好,暂时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你身上之所以出现这种红点,正是余毒已解的象征。”见她依然迷惑,万俟兮解释道,“其实你担心的没错,你平日里所服的安胎药里的确掺入了一种慢性毒素,长期服用,会导致身体虚弱,随时流产。我到沈府的第一天,便让姥姥去查过你的饮食,也因此,在正式去见你当天,携带了那一盒蜜饯。说是蜜饯,其实就是解药,服下后能将体内毒素排出,这些红点再过几天便能消退,不用担心。”

“谢、谢谢公子!谢谢公子!”题柔感激地无以复加,说着就要下跪,万俟兮拉住她,望着一旁的掬影道,“我说过,我不会对一个怀有身孕的人做些什么的。”

掬影的唇动了几下,却没什么感激之色,只是幽幽一叹,别过头去。

“下面——”万俟兮转向纤儿,悠悠道,“是不是该由你来告诉大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纤儿早已骇得面无血色,也顾不得起来,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不停颤抖。

“是谁主使你在药中下毒的?”万俟兮朝她走了一步。

纤儿吓的连忙后挪。

“你要我对你用刑吗?”一句话,说的是轻轻柔柔,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温文动听的声音。

周遭众人却是听得纷纷色变,纤儿更是尖叫一声,拼命摇头。

“那么,告诉我,他是谁?”万俟兮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他是……他是……”纤儿紧张万分地向后挪动,万俟兮突然抢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双肩,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与此同时,长袖如行云流水般斜挥而过,众人只来的及看见白影一闪,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听人群中发出一声惨叫,一家仆像只虾米一样捂着肚子倒了下去,在地上不停翻滚,显得非常痛苦!

万俟兮将纤儿交给苏姥姥,然后走至该名家仆面前,伸手从他肚脐处拔出一枚三寸来长的银针,针尖墨蓝,发着幽光,一看即知淬有剧毒。

“果然不出我所料,与那封假信一样的毒……”她轻啧几声,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家仆,柔声道,“滋味好受么?”

该名家仆哪还说的出话?四肢抽搐,手脚和脖子,一下子转成了紫蓝色。

“这件事情教训你:下次想杀人灭口时,要先想好自己是否能够全身而退。你明知我在场,并早有警惕,居然还敢出手,也算是勇气可嘉。所以你放心,我和你中了一样的毒,我没有死,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完蛋。”万俟兮的口吻不冷不热、表情也异常平静,倒让人捉摸不透,她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也正因为捉摸不透,反而让人感到更加的恐惧。

因此当她的视线再转到纤儿身上时,纤儿顿时整个人都崩溃了,一边流泪一边眼巴巴地望着沈狐,尽管什么都没有说,却将求助和惶恐之意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众人不由得开始怀疑——难道,真的是少爷主使她在题柔药中下毒?!

面对大家疑虑重重的目光,沈忽依然半点不自在的模样都没有,慢条斯理地呷着茶。

万俟兮沉声道:“四少没有什么话要说么?”

沈狐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道:“我还能有什么话要说?比起在场所有人,我都更有下毒的动机,不是么?平白无故的多出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分家产、抢头衔,一直由于是老头唯一独生子而备受宠爱的我当然是心怀不满,要先下手为强了。谁知道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号称天下第一神判的璇玑公子突然要来查案,只好想尽办法阻挠他,阻挠不成就杀了他,结果还是没杀成,只能怪我运气不好,再加上实力不够,派出的杀手各个是笨蛋。唉——我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啊……”

万俟兮皱起眉头,“你是在暗示我冤枉你?”

“暗示?”沈狐哈哈一笑,做了个滑稽的表情,“我根本就是在明说好不好?我聪明无敌的璇玑公子大人!”

万俟兮终于露出了一丝恼怒之色。

沈狐收起嘲笑,眸色转深,把玩着手中的杯盖,缓缓道:“没错,我是庶出,因为大娘不能生育,所以父亲出于无奈娶了我母亲,并且我母亲最终郁郁寡欢的病逝……这些大伙儿都知道,我没什么要隐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因为都是事实。”

万俟兮有点摸不透他究竟想说些什么,便选择了默不作声,静等下文。

“我外公是参军,我母亲是他从战场上捡来的弃儿,从此后就做了他的养女跟在他身边。因为内心深处一直害怕会被再次抛弃,所以对自己要求的很严格,固执好胜,力求每件事都做到完美。她是个神箭手,边塞十六州没人赢的了她,唯一败了的那次,就是输给了父亲。因着那一次的折服与倾心,使她不顾外公的劝阻,毅然决定嫁给父亲做小妾。”

宓妃色听到此处,发出一声轻叹,麟趾镯在她的手上闪烁不停。多么可笑,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地位全系于男人的疼宠有几分。

“母亲不是个坏女人,只可惜她有野心,当她发现自己永远取代不了大娘,哪怕只有一半时,这场婚姻就彻底变成了悲剧。她开始酗酒、外出、与侍卫肆无忌惮地调笑……挑战一切道德所能允许的底线。”沈狐垂着睫毛,阳光从窗格子里照射进来,金色淡淡,映得他的眉眼也淡淡。

万俟兮的呼吸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窒息,脑海中的某个影像与之重叠在一起,鲜明如斯,恍惚亦如斯。

“由于对父亲的既爱又恨,她开始虐待我,后来是大娘无意中发现我的身上全是瘀伤,才知道我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于是便强行将我接到她屋里住。母亲认为大娘夺走了她丈夫,又要夺走她的儿子,于是大发脾气,在争执中父亲忍不住出手打了她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打碎了她关于婚姻的全部绮丽梦想,她开始生病,越来越严重,最后在我七岁的那个大年三十,所有人都在欢天喜地的庆祝新年,放鞭炮贴对联,大雪纷飞的那一天,病逝了……”

东风再次穿过棉帘吹了进来,这一次,万俟兮感到了冷。她不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拉紧皮裘,望着沈狐难掩惊悸。

沈狐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的,淡的像要随时消失。

这个样子的他,陌生的让人觉得可怕。

为什么要把伤口撕开给人看?是他没明白她的用意,还是一直以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难道……

“你……”万俟兮刚说了一个字,就见沈狐整个人蓦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徒然而近。

于是她第二次惊愕:“你!”

这次,还是只来的及发出一个单字音。

因为沈狐突然紧紧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字,异常讽刺,也异常沉痛地说道:“听到这里你是否觉得我比任何人都有去怨恨的理由?因为我童年不幸,因为我家庭复杂,因为我父亲不爱我母亲,因为我母亲不爱我……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些通通通通他妈的都是这世上最无聊的屁事!”

这是自万俟兮认识沈狐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脏字。那带着一丝冷笑的脸,那坚定却又深邃的眼睛,如崩溃的雪山般轰然倒塌、汹涌而来,淹没的,不仅仅是她的心。

“谁生来就会万事如意,一帆风顺?谁一生里不会遇到些这样那样的挫折?谁就得保证必须疼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谁又规定了这个世界是围绕你而存在?请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你认为自己如此重要?认为亏欠了你的忽略了你的抹杀了你的那些人就得受到惩罚?人难道仅仅只可以因为自己不幸,就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去伤害别人?”

万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定定地望着他,脸色苍白。

然而,于那样的苍白中却又有一丝欣喜的绯红,仿若小雪初晴,尘落大地收,浮世一花开,就那样、那样的……尘埃落定。

沈狐改抓为握,将她的手合于掌中,放缓语速道:“所以,我从没恨过我母亲,当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爱惜时,又怎能苛责她不够爱惜自己的孩子?我也从没有恨过我父亲,他只是在忠贞与孝顺中自私了一回,有时候成全是很难的一件事,成全的了一个,成全不了一对;我更不会恨大娘,因为,在我缺失母爱的时候,是她给予了我做为一个‘儿子’所该得到的一切。”

万俟兮的睫毛颤抖着,逐渐浮起了泪光,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唇角的微笑:“原来你知道……”

“我一直知道。”

“我跟自己打赌,你一定不是。”

沈狐也笑了,眼中盛满温柔:“真巧,我也跟自己打了赌——你一定不是。”

“那我们算不算都赢了?”

“我们本来就一定会赢。”沈狐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可是、可是……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她眼中犹豫重重。

而沈狐只是一笑,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道最复杂的锁;就像一道光,映亮了最漆黑的夜;就像一把利剪,将夹杂其中纷繁的、紊乱的、纠缠的……通通剪开。

“你还要隐瞒多久?又准备帮多少人去隐瞒?你只是一个人,只有一对肩膀,却要在上面扛那么多秘密,那么多负担,你不累吗?万俟兮,你告诉我,你真的想这辈子就一直这么过下去吗?”

墨玉般的眼睛,漾溢着最清雅的光泽,混沌天地为之而有了光与亮,有了明媚的希望。

万俟兮咬着下唇,先是笑,后又为难摇头,然后又笑,又摇头,再笑,当她第三次想摇头时,沈狐的手一下子托住了她的脑袋。

“我在这里。”沈狐凝视着她的眼睛,彼此在对方的瞳仁中交映,卿卿我我,影影绰绰,“无论发生些什么,我都会在这里。”

一旁的谢思瞳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开始听不懂了?”而周遭的人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各个一脸迷惑,不知所措。

万俟兮与沈狐瞥了其他人一眼,然后彼此对视凝眸,于是一笑。

——这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和他的灵犀,没有第三人能通晓。

果然,上天让他遇着她,让她遇着他,有其宿命的必然性。这样的一个人,若错过,若拒绝,若不珍惜,都将是罪。

万俟兮深吸口气,将他的手从自己头上移开,然后回身,清洌如水般的目光自众人脸上转过,便只那么一转间,所有人都只觉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似的,泛起丝丝不安。

“各位,”她开口,声音清朗,表情悠然,颇显几分高深莫测,“下面,请听我,讲两个故事。”

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往事的帷幕。

记忆的彼端——

烟雾迷离,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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