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Mad.xi。”

　　陆景桓跟P-Type一到台上，用生命装不熟的Tablo就开口。

　　“怎么会想着挑P-Type前辈做对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强调了“前辈”两个字，语气不但不凝重，反而有点看好戏的意思。

　　Tablo出道也很早，还是留学期间就接触的Hip-Hop，对P-Type的地位虽然认可，但说实话并没有多敬重。

　　这位哥只是看起来嘻嘻哈哈，其实心底傲得很，比JinuSean还刻薄得多。

　　那些个所谓始祖一辈的Rapper，还真没几个是他瞧得上的。

　　结果他这边自觉已经很客气，意见算是中肯，回头就被人发歌Diss……

　　怎么可能有什么好心情。

　　陆景桓反而纳闷，他为什么没有再多阴阳怪气几句。

　　而现在有他递梗，陆景桓心领神会。

　　“就像刚才在台下说的，我觉得Rap面前没什么前辈后辈。

　　“有了摩擦，产生矛盾，那就用Rap的方式来解决，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墨镜三人组里的Sean麦克风停在半空中好一阵，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完全赞同。”

　　另外三组导师跟着打了几句哈哈，示意表演可以尽快开始。

　　P-Type一直一语不发，面色铁青，朝着DJ挥了挥手示意。

　　Beat还没响起，就握着麦克风开始踱步，正式进入表演状态。

　　淅沥的钢琴声断断续续，裹挟滚动感十足的鼓点迎面而来。

　　几个零碎的拍子Jazz味儿十足，只几秒就能让人听出来是标准的Jazz  Hip-Hop。

　　P-Type撩拨在先，确实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但作为前辈还算是自持身份，手握被让出的Beat选择权，折中地选了一个陆景桓展现过实力的Jazz风格Beat。

　　《J  Ross  Radio  Promo》，一首发行于06年的Jazz  Hip-Hop，虽然不算大众，但陆景桓其实也耳熟能详，毕竟好听的Jazz  Rap就那么多。

　　实力充足的情况下，后攻的优势一直比较大，场子已经被对手热起来，可以更稳定地发挥，而且更容易被评价方记住，好感分能拉得更高。

　　为了不占便宜，P-Type还把自己的表演顺序排在前面，算是把陆景桓让出的优势给还回来一些。

　　P-Type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输，自然不想赢得名不正言不顺。

　　“我在清晨里Rap个，大概，把精神气刷刷地，下载。

　　“潜意识吐出的句子，狭隘的想法被我轻松地，打败

　　“唱得比你们脑子转得都快，别拿来跟我比，那些抄袭的Rap。

　　“新兵们好自为之，我深不见底，看不惯没正行的Trap——”

　　P-Type的声音偏厚重，再加上年纪的陈酿，声音条件确实非常适合Old  School风格的编曲。

　　在Rap上，他的技术特点比较偏向于高强度的押韵，对韵脚的构思和整理甚至达到了偏执的程度。

　　比如他会尽量使用同声韵，而且经常一连两三句都是同一个韵脚，用这样的方式来营造非常密集的听感氛围。

　　实话实说，确实是大师级的韵脚构思，不然都很难玩得转这样的风格。

　　“他们问我，什么才是最强的PunchLine？

　　“我说你得有梗，不然那就算是Punch烂，我这胖子懒——

　　“可放肆玩着，强势Rhythm的方式赞，口腔实战！

　　“我在打打打打打打打桩子般，嘴巴装子弹。

　　“他装饰闪，但是说唱质感，更像是在装十三。

　　“满框子的烂词，看了都让人感觉想要自残——”

　　押韵像是不要钱一样，满世界乱飞。

　　P-Type的韵脚堆积成山，再用标准的Old  School风格Flow暴风输出，一字一句引起层层惊叹。

　　即使作为对手，陆景桓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自己所钻研的风格上做到了极致，完全没有辱没巨匠级Rapper的名号。

　　稳健的台风并不会让表演显得单调，反而跟节奏的律动一样，不急不缓，让人沉浸感十足。

　　陆景桓心想自己要是在台下就好了，可以让Vernon好好看一下，什么才叫恰到好处的台风。

　　不过也顾不上这么多了，随着P-Type唱完最后一句，Beat行进到了陆景桓的顺序——

　　这首Beat的编排很紧凑，是没有副歌段的，一方唱完马上就会轮到另一方，压根不给听众休息的机会。

　　感受到所有目光的集中，陆景桓看了一眼快要怼到自己脸上的摄像机器，浅浅吸了一口气，游刃有余地吐出自己的Verse。

　　他开口时，像是变了个人。

　　“每当回忆被掀起我的世界会变慢；

　　“总会有难忘的片段，它们都在变换。

　　“对着还有你的今夜忍不住说了你好；

　　“却舍不得停歇，尽管天色还早。

　　“瓢泼的大雨，挑拨着乌云；

　　“交错的闪电，擦肩的人群。

　　“接踵绽开的雨伞像是人世间的浮萍；

　　“他们在等伞，而我在等雨，停——

　　“浑浊的气体被我吐出肺；

　　“我抗拒被酒精灼烧着胃……”

　　同样是在《J  Ross  Radio  Promo》这首Beat里，他展现出来的东西与P-Type截然相反。

　　声音悠扬，腔调舒缓，韵律克制，状态松弛。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只看他后半段的舞台，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是在竞演现场。

　　完全更像是一场放松所有人身心的Live演出。

　　没有大家预想中的，对P-Type歌词里那些暗戳戳贬低的反击，也没有他刚才指名环节时的那种趾高气扬。

　　腔调、声线、肢体动作、表演状态……这些东西都是可以传递信息的。

　　陆景桓很轻松地就把自己的理念传达了出来。

　　他真的如自己所说的，比的不是谁更会Diss，更会攻击、贬低别人。

　　就是纯粹的，Rap。

　　比谁唱得更好，更能让听众沉浸。

　　“计划着一定要在某一天逃跑；

　　“去哪里不知道——其实我没想好。

　　“不想，假装，我其实是在意的；

　　“只是沮丧的心情被甜蜜所代替了。

　　“热闹，喧嚷，疯狂地排挤着；

　　“我讨厌勉强自己，一头扎进海里了。”

　　专注于氛围的传递，不代表陆景桓就放弃了技巧性上的编排。

　　单调的Fow利于传达内容，但并不利于听众的沉浸。

　　从[不想，假装，我其实在意的]，到后面的[一头扎进海里了]，他把节拍切分开来，Verse从踩正拍为主，变更为踩反拍为主。

　　歌词不是跟着鼓点一起发声，而是完全翻转过来，在鼓点之前的缝隙发声。

　　一下子就展现出跳脱而新鲜的听感。

　　甚至在隐隐和歌词内容做对应：即使是此刻的鼓点也好像在排挤自己，所以就连Verse都扎进了节拍的缝隙中。

　　扎进了海里。

　　“所谓的，只有面对才是可贵的；

　　“要跟困难作对才是值得提倡的；

　　“按照那些经验生活才是正确的；

　　“那为什么，我们还是迷路了？

　　“他们往前走，我往后退；

　　“就算我错，算他们对——

　　“可是为什么反而是他们觉得疲惫；

　　“痛苦从脊椎，扩散到后背？”

　　Beat长度有限，当唱到最后四句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任何伴奏在演奏，陆景桓完全是在无伴奏说唱，但反而让人能更集中地听清歌词内容，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当最后一个字念完时，全场沉默，只有陆景桓被音响放大的声音还在这片空间久久回荡。

　　比起最纯粹的叙事，他更多展现的是那种松弛的氛围感，一种回避式的，让人想要跟着一起逃跑的，破碎氛围感。

　　……

　　……

　　……

　　一秒，两秒，三秒……

　　足足三秒钟后，导师席上的Tablo毫无征兆站起来，用力鼓掌。

　　“大发大发大发。”Zico也站了起来，边拍手边摇头，皱成一团的脸乍一看真分不太清，是好听还是不好听，跟闻到螺蛳粉味儿一样。

　　其他导师也是各有各的浮夸，比起之前Basick和Lil  Boi对决，或者陆景桓表演Trap时的反应又有些不同。

　　不是那种完全被点燃了的，嗨起来了的氛围，而是安静一些、温和一些的沉浸式享受。

　　“我听完NoMad的Verse后，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录制现场，而是在一家很温暖的复古咖啡店，窗外下着淅沥沥的小雨，不清晰的窗外是步履些许急促的行人。

　　“而我就安逸地坐在角落，静静听他的声音从老式碟机里传出来，不紧不慢的。”

　　Tablo的表情比上次还真挚些。

　　比起Trap，陆景桓这一次的表现显然更符合他的取向。

　　“瓢泼的大雨，挑拨着乌云；交错的闪电，擦肩的人群。

　　“接踵绽开的雨伞像是人世间的浮萍；

　　“他们在等伞，而我在等雨……停。”

　　这老哥拿起ipad，又把歌词念叨了一遍，“接踵绽开的雨伞……

　　“人世间的浮萍……”

　　念着念着，他抬起头来，眯眼盯着陆景桓，“臭小子，这种词怎么会从你的脑袋里窜出来的？”

　　他才听到这一句的时候，脑海就马上有了画面感。

　　从天空的视角俯视下来，每一把雨伞确实像展开的浮萍……

　　啥，啥情况这是……

　　不应该啊！

　　部队里还有Rap深造班的吗？

　　也，也“妹”听说过啊！

　　Tablo直直地盯着陆景桓，越看越觉得陌生。

　　“我就当Tablo导师的话是在夸我吧。”

　　陆景桓挑挑眉毛，“但是啊导师nim，咱们好像没有熟到可以不说敬语的程度吧？”

　　“@#%￥#@%！”

　　Tablo好一阵扑通，JinuSean两位哥差点拉不回来。

　　整了整帽子，在YG一直给卢景焕带来阴影的Sean理事支支吾吾道：“唱得不错，不错，在我看来是非常本格的Old  School说唱。”

　　吞吞吐吐说了这么一句，就全是些车轱辘套话，看起不是什么走心的夸奖。

　　但陆景桓知道，这位理事完全就是这个风格。

　　挑剔久了之后，连好话都不会说了，到这种确实没有什么刺能挑的节骨眼上，自然就话都说不明白。

　　“我个人不是很擅长Old  School。”Zico指了指自己，“但我知道要做到NoMad选手和P-Type前辈这样的程度有多难，不是光下苦工钻研就能做到的，还得有那么一份天赋在。”

　　P-Type明明拿着话筒，却只是点头点头就算是谢过。

　　陆景桓轻笑着微微致谢，嘴上连称导师们过奖了，表情却一点也没客气，大大方方把所有的称赞照单全收。

　　有夸的，自然就有提前搞事的。

　　San  E导师夸张地拍了拍脑门，“完全是各有千秋的表演呢，双方都强得过分，完全就让人纠结到不行嘛！”

　　AOMG的首长朴宰范也一脸为难，“太难做决定了，实话实说，我的立场其实和Zico有点像，怎么想都觉得以我们的水平，是不足以定夺两位选手的胜负的。”

　　一直话不多的Verbal  Jint也开麦，他其实一直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陆景桓两人表演完之后，眉宇间的纠结好像更深了一些，“真的不能两位都一起晋级吗？”

　　“没错没错，两位都晋级就好了！”

　　面对眼巴巴的众人，节目组怎么可能如愿，当然是拒绝。

　　镜头面前，导师们的纠结与矛盾肯定有夸张成分，但肯定大部分是出自于真心。

　　陆景桓看在眼里，只是咧咧嘴角。

　　他的观念一直很明确——这世上不存在叙事、技巧、听感三者都拉满的音乐作品，作为表达方式没那么丰富的Rap，就更得需要在三个领域上作取舍。

　　面对同一个Beat，他和P-Type展现出来的完全是两个极端。

　　P-Type注重技巧性，大量的韵脚堆叠用一个“密密麻麻”来形容完全不为过，为了押韵他甚至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叙事，让句子都有些不通顺，不太符合语言逻辑。

　　在一个方向做到极致。

　　陆景桓则比较均衡，用明显的节拍切分保证了一定程度的听感，为了叙事流畅，没有在韵脚编排和Flow上做太多设计，就是为了最大程度的保证叙事完整。

　　分主次，有侧重，尽量均衡。

　　一首《J  Ross  Radio  Promo》里，展现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段Verse。

　　都不是同一个赛道的东西，真要分出个孰优孰劣，其实是很难客观的东西，导师们的纠结也是情有可原。

　　但陆景桓有充分的自信。

　　他的自信源自于实力，源自于对自己作品的自信。

　　P-Type的表现固然优秀，但依旧只是Old  School那一套，没什么新东西。

　　唱腔、Flow、韵脚的编排等，基本功很好，但其实都没什么新意。

　　不能说不强，只是这份强是能被预料到的，是在听众预期内的。

　　循规蹈矩，谈不上什么惊喜，更妄论惊艳。

　　而他还有一个致命问题，就是听感上太单调。

　　更多的韵脚，更密集的编排，必然会造成雷同而冗长的听感，如果稍不留神歌词，就会让人觉得像是把两句Verse重复听了好几遍。

　　Rapper角度会觉得制作难度很高，也就是所谓技巧性高。

　　听众角度不一定会满意，只会觉得押得真多，听起来真累。

　　而同样是Old  School编曲下，陆景桓作为新生代Rapper，即使在这首歌里没有深挖Flow的编排，也展现出了更新鲜的Verse。

　　没有刻意在意韵脚，Flow的编排就更灵活，

　　而他的音色和腔调是完全统一的，和Beat的契合程度也更紧密。

　　听起来就更丝滑，更浑然一体，更像是精心准备的完成品。

　　两人一个注重技巧，一个注重叙事，双双做到了极致，但听感上很轻松就能分出高下。

　　别说陆景桓，看旁边的P-Type的脸色就知道，这一局的胜利者应该是谁。

　　同一首Beat里，最能让人感受到直观的差距。

　　P-Type只是自负，但不是没脑子。

　　选手们门儿清，导师们反而很纠结。

　　围在一起纠结半天不算，他们表示实在没办法轻率下决定，甚至还出去开了一个简短的小会议。

　　可以说节目效果做得飞起。

　　时间并不长，但对P-Type来说，不是等待，更像是处刑。

　　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不甘心地瞥了陆景桓一眼，见那家伙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P-Type心里的挫败感更深。

　　有羞耻也有愤恨，更有一种莫名的，好像没有赶上末班车一般的不甘心。

　　好在，他的难堪没有持续太久。

　　回来后，San  E拿着麦克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公布了这最后一组一对一的结果。

　　“NoMad选手——

　　“很遗憾，你不能跟我们继续走下去。”

　　话音刚落，如雷轰顶。

　　全场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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