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可以走路，但冯老根却执意要用推车推着她，老汉走的是一条出村的路，沿途有下工回来的乡亲们见到了，都亲切地安慰秀秀，让她不要太伤心，把身体养好！

这一年多，小溪村的大新闻全都出在冯家和张家了。

由于这两家的遭遇带着旧时代动荡悲惨的气息，从那个时代走过的人，没人能笑着看热闹，都觉得可怜，这悲剧出在谁家都有可能，他们都庆幸没出在自家身上。

秀秀坐在车里，一直在流泪。

路过和小虎一起战斗过的田地，忍不住颤动着哭泣，内伤后遗的咳嗽也随之而来，冯老根推着车看着她，直心疼地说：“闺女！别哭了，爸看你哭，心里难受得不行！”

然后老根叹息一声：“以前爸想把你嫁给程国强，结果没把你嫁出去不说，还遭了妻不是妻、儿不是儿的大难！后来，这家重新热闹起来，我心里高兴，就把张建成当成准女婿……”

秀秀听着父亲在后面推着车说着话，思绪被干扰，倒是抽噎得不那么严重了。

老根说：“你这一出事，爸突然想明白了！我这闺女有大聪明呀！嫁给张建成就一切都好了吗？好不了！人生就是遭罪，嫁给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罪要遭！”

冯老根难得如此语重心长，通情达理：“你看你跟他八字还没一撇，就背负着他们家大人小孩这么多事，还莫名挨了一闷棍，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

“爸已经和张建成提过了，让他赶紧和他姐搬回去，蛋蛋直接过继给我老汉当孙子，我老汉一辈子都在养别人的孩子，也不差这一个小孙子了！”

秀秀听到这里，愣住了，转头看了看父亲。

老根稳稳地推着车，说：“咱们以后和张家就当老乡亲处，不替他再操心了，张建成不是普通人，他家从根上就不是普通人家，张建成的娘，那是过去出身大贵族家里的姑娘……”

这倒是秀秀从来就不知道的事情。

老根话题一转，说：“哎！不说那些！那都扯远了！咱就说眼下和以后！”

“闺女啊，你从襁褓里就被亲妈抛弃，长这么大不容易，爸一想去年一心让你出嫁等亲家那些嫁妆，这心是真狠呀，那就不是把你当亲闺女呀，要真把你当亲闺女，捧在手心里还怕掉下去呢，哪能为了嫁妆就把你逼出去……”

“以后我冯家那个院儿就是你的，咱想嫁人就嫁人，不想嫁人就不嫁，你手艺好，算账好，三爷和芽婶都说过，现在是新时代，你这样的孩子能走出一条路来！”

秀秀震惊了，忽然明白冯老根大许还是嫌弃大川和莹莹的，毕竟他们是陈六麻子的孩子，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不可能放得下，反倒是秀秀是他捡回来一手带大的，更好接受一些。

这么想着，秀秀倒真是收住了抽噎，发现父亲推着她已经走进深茂坟场的区域了。

深茂坟场

位于北坡和深川交界的一片荒地里，四五十年代慢慢开始成形，距离比较近的几个村子都会把亡者葬在这里。

秀秀困惑地回头看父亲，冯老根知道她要问什么，就解释：“建成把小虎葬在这里了，挺正式的，大家都来送过了！”

斜阳如血，晚风瑟瑟，一个个坟包透着人生的悲凉，秀秀重生而来，倒也不是很害怕，就是觉得有点冷，一想到小虎永远葬在这里了，只剩悲伤。

直到路不好走推不了车了，父亲才扶她下来朝里走，说着：

“那边是你爷爷奶奶的坟，小时候我带你来过几回，按理说你还是小女孩，当初爸不应该带你来这种地方，都是陈桂兰那天杀的……”

父亲说的事秀秀早已不记得，但路过坟堆的时候，突然觉得脑子缓缓清明，前世小时的记忆有点模糊地呈现，记忆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如血斜阳……

“哎！爸现在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我真是混蛋，放着爹妈不好好孝顺，跟着你两个大伯闹分家，仓皇中娶了个烂媳妇，也不知现在赎罪还来不来得及！”

秀秀听到这里，转头怜悯地看着父亲，咳嗽着开口：“您救了我……”

冯老根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深意，使劲点头：“好闺女！你就是我亲闺女！”

转过两个坟头，便看到了张建成的身影，正在躬身收拾坟头周边的杂草，他真的在等着她。

冯老根停下脚步说：“我

去给你爷爷奶奶上个坟，你去看小虎吧！”

张建成已经向他们走来，秀秀看到他的两条手臂有力地甩动，心情异常复杂，孙有粮被捉住了，他的手臂还在，只是小虎牺牲了！

张建成站到她面前时，深深地看了她片刻，便从兜里掏出一个项链，不由分说地戴在她脖颈上，低沉着解释：“这里阴气重，你身体弱，戴着放心！”

秀秀低头看，是个玉佛坠，翠绿的，链子是金黄的，这年代有这么漂亮的黄色金属，除了黄金，秀秀也想不出其它材质了，立即想到刚才父亲提到的，张建成的母亲出身大贵族。

张建成解释：“是我妈留给我的，我戴着他从子弹堆里爬出来，你放心戴！”

说着脱了外褂，披在她身上，伸出手说：“小虎在那，我扶你过去！”

秀秀迟疑了一下，把手递给了他。

小虎被葬在一个小小的坟包里，墓碑上写了“虎斑忠犬，义薄云天，爱犬小虎之墓”，  墓前摆着骨头和小虎爱吃的窝头。

秀秀摸着墓碑，眼泪又忍不住地掉，轻轻喊了一声小虎，连带着又咳嗽出来。

张建成蹲下在火盆里烧纸，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声音很镇定地说：“小虎是县公安警犬队淘汰的，当时也就四个月大！”

“我抱回来放在晓生哥那里养着，用带着你和蛋蛋气息的布单养着，所以那一次你去公社，它才会对你认主，也算是通过了我对它的测

试……”

秀秀很震惊，她看着张建成的脸被火光映衬得光亮。

“我欠小虎一条命！”他说：“把它葬在我父母身边，是我对他最大的敬意，希望我父母在天之灵能保佑它来世托身为人，不用再受牲畜的苦！”

秀秀更震惊，眼泪还在不断涌出，可她已经忘记了悲伤，脚步虚浮地走到旁边两个大坟包前，墓碑上分别写着：父亲张满仓之墓，母亲赵徽卿之墓

张建成跟到她身边，递上一沓纸钱和火柴给她，深锁眉心，目光沉邃地问：“如果你愿意的话！”

秀秀哪能拒绝，她接过来蹲下身，就着他母亲坟前的火盆烧，火光映衬着她的脸，竟然让她觉得有些暖和。

张建成坐在火盆边，抱着双膝，隔着火光看着母亲的墓碑，声音很沉，像是从久远的年代飘过来似的----

“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去世，是被当时的村民逼死的，因为他们凭一张嘴侮辱我妈身份肮脏，要拉她去接受拷问……”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拳头不硬，保护不了母亲，因恨生厌，差点一头撞死在我妈的墓碑上……”

“那天的夕阳和今天一个样，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一头撞向墓碑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说着，他沉邃的目光迎上了秀秀震惊到忘记了悲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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