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成对于自己家庭过往的陈述是简略而沉缓的，夕阳血染，映衬了他的悲伤。

“要不是那声哥哥，我应该就撞死在这了，撞不死也会被狼给叼走！”他说着，从秀秀手中取过剩下的纸钱，就着火盆又烧起来。

秀秀沉浸在他讲述的那些过去里，眼前的火盆早已熄灭，灰烬随风轻轻飘起来，迷蒙了她的眼睛。

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唤醒时，感觉是很痛苦的，那是幼时被威胁恐吓的恐惧，她想起了那天被父亲抱来这个坟场的恐惧，也想起了在恐惧中寻求过帮助的那个小哥哥。

张建成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就是她呀！

她怎么能想得到，原来自己小时候和他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怪不得前世张建成对她念念不忘。

她当时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从小到大母亲对她都很苛责，秀秀从来都以为是自己不够乖不够努力，所有的辛苦都只不过是想得到母亲的爱而已。

所以存在她记忆里的从来都只是母亲的态度，具体的事情，她记不得那么多。

火盆重新被张建成点燃，秀秀在火光中开口，勉强地压制着咳嗽：“那个小女孩……后来还认识你吗？”

张建成烧着纸，把火盆朝她那边推了推，让她不那么冷，低声说：“不认识！那时候她还太小……”

“后来我经常悄悄去那男人家周围看她，那男人在进村前就警告我不许再接近她，我知道村里人都防备我家

，不想给那家人找麻烦，就再也没和她打过照面，也没和她说过话……”

秀秀觉得心窝深处很疼，她很难想象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儿，在那段至暗的人生里，是怎样孤独而悲愤地艰难前行。

“我本来是想去保护她的，可她根本不用保护，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张建成望着火光，眼神沉郁：

“她很乖，被妈妈打骂后，哭着鼻子也会坚强地完成妈妈交给的事情，扫地、拾柴、洗衣服、哄弟弟，很多事情她都用那副弱不禁风的小身体努力去做，她大概是很怕被她妈弄死！”

说到这里，张建成沉默了，似乎到现在还在深深地悲悯。

秀秀唇瓣翕动，压抑着问：“后来呢？”

张建成将一沓纸钱放进火堆，看着父亲的墓碑，声音很沉：

“时间不能让人忘记痛苦，但是可以减缓痛苦，我姐捡起了母亲所有的劳作，把父亲照顾得很好，他身体慢慢好起来，在废品站找到了差事，说来也巧，他是因为认字才被录用的！”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长得太慢了，这样下去永远都没有力量保护别人，于是年龄刚够就应征入伍，通过了征兵资格后，不顾我爸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去参军了！”

秀秀终于明白，为什么张家一直在村里独行，为什么张建成退伍回来之后不与村里人交往，为什么他父亲过世后没人帮衬他的姐姐以至于落入坏人陷阱。

张家姐弟对

这个村子心怀怨恨，那个时候愚昧的村民欠张家一个道歉。

秀秀不知该说什么，她伸出手轻轻放在他手腕上，咳嗽两声，气息微弱而悲伤地问：“你现在……心里还有恨吗？”

张建成拿着木棍，在火盆里挑着火焰，低声说：“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

“训练、戍边、打仗、学习各种技术，人一旦走出去，面临过生死一线，见识过国家力量，就明白什么叫做时代，什么叫做历史，然后那些个人的怨恨就会变得渺小，让人无能为力！”

“我心里唯一剩下的，是我妈临时前的惨状太让我心疼，我不敢回忆，却又没办法忘记！”

“所以你跑过来给我挡棍子的时候，我害怕的要死，我妈就是那样被我爸误下了狠手打死的，我害怕得要死……”

张建成转头看着秀秀，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落，他沉声问：“还疼吗？”

秀秀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一贯严肃，从未露出过这样悲伤无助的情绪，她摇着头说：“不疼了！”

张建成泪光闪烁着说：“我没打算打死王栓，可也确实有点失去理智，我对不起我姐，更对不起我爸妈，我出去当兵是为了积累力量，可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我要保护的人都不在了！”

“所以我父亲的仇我必须报！就算重活十次百次，我都要孙有粮给我爸偿命！”

“孙有粮这个人很凶险，抓住他的把柄不容易，我没打

算这么快行动，可我这次退伍回来就忍不住了，我想赶紧报仇，赶紧结束我心里这块沉重的压力，然后把我的能力用在更有力量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把最后的那些纸钱缓缓放进火盆里，将火挑得更旺一些，衬着火光，转头看着秀秀：

“我虽然没把事情告诉你，可是把计划交给了派出所，也都告诉了晓生哥和大川，这是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我不想让你参与其中的危险！我唯独没想到小虎会这么忠勇……”

“我带着它是为了搜寻不是为了挡命的，其实它不来挡，民警也会把那只藏獒击毙的，它挡上来反倒影响了开枪的机会！”

“你在医院的时候我去看过几回，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张建成有些哽咽地说不下去了，他满眼愧意地看着秀秀，仿佛在问她是否能原谅他。

秀秀看着他两只完好的手臂，又看了看小虎的墓碑，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张建成看着她，又低低地问：“那些小时候的事你能想起来了吗？”

秀秀也点点头，抬眸，用沙哑的气息问：“所以当初……”

张建成接下她的话：“所以当初你冲进我屋里让我帮你，我虽然觉得荒唐，但心里很高兴！非常高兴！”

眼泪哗地流下来，秀秀怎么能想得到呢？此番重生，她究竟解开了前世多少不为所知的事情，她前世活得究竟有多遗憾！前世里她和张建成，

究竟有多遗憾呀！

张建成深深地叹息一声，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一样疲惫：

“秀秀！报了仇之后，我并没有觉得畅快，只觉得很累，好像经历了无数个前世今生的炼狱一样累，好像经历了无数年的征战孤旅一样累！但是你来了……”

他望着她：“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庆幸……庆幸终于能在有生之年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你，而不是将这些事深埋心底，甚至到死都不能和你说上几句话！”

前世就是这么遗憾的！秀秀听着他这话，想到前世他在她墓前的祭扫，心痛欲碎。

张建成抬手，将她脸颊的泪抹去，突然沉沉地说：“我现在才感受到，我真的得到了重生！”

秀秀不明所以，却大为震惊！她看到张建成的眼神不再沉浸在哀伤里，变得闪烁微光，他说：“脚下这片土地将是我的未来！”

“我妈说的更有力量的地方其实就是脚下这片土地！我要从这里开始，生根发芽，然后蔓延出去，世界有多大，我就要走多远，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原来他所谓的重生，是要在大仇得报之后重新开始的意思，秀秀沉下一口气，却听到他问“你愿意陪我一起吗？”，她心下有些慌张，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的声音有点急迫：“人不管走多远，最终总是要有一个执着的归途！我的归途永远是……”他突然停在这里，有点急迫地望着秀秀。

秀秀瞪大了眼

睛等着他解释。

“我想问问你……想问问你……”他语调变得有些激动，声音很沉：“我想问问你……”

秀秀听着他急切而踟蹰地问道：“现在的你……现在的你是否愿意……愿意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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