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这一幕很是奇特。
尸山血海的一片狰狞中,黑衣红伞的女子伸出一只雪白的手,露出一截纤细手腕,按在面前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兽的额头。
人面羊角四足兽身躯原本极是高大,通体都是纯黑的毛发,近乎与此前的土蝼妖一般高低。然而此刻,它却仿佛俯首为臣般,蜷缩在地,低下怪异诡谲的头颅,任凭凝禅的所有动作。
过分庞大与纤细的对比与[se]彩构成了足够震撼的画面,所有人甚至都忘了恐惧,只是带了点儿怔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
四野寂静,只剩下笼火点燃那些妖兽身躯后的燃烧之声。
火声噼里啪啦,仿佛此处不是什么妖气血气冲天的极雾秘境,而是某个宁静辽远的夜。
灵息侵入通体纯黑的人面羊角四足妖兽脑中,与它的魂魄一瞬间链接,凝禅蓦地闭上了眼。
她开始“看见”。
……
深渊。
凝禅“看见”的,是一片深渊,字面意义上的深渊。
眼瞳[rou]眼可见的四周,是一片混沌[bo]动的暗[se]结界,这样的[se]彩与不稳定的结界面,天然便会让人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好似哪怕接近,就会被这样的边界吞噬。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这是一片极其广袤却分明可以看到边界的空间,又或者说,或许是小世界。
边界太高,太有压迫感,太让人恐惧。
凝禅用的是人面羊角四足兽的眼睛和记忆,所感知到的,自然便是它的记忆和情绪。
它好似是生来便知道,那些边界,是最不可触碰的存在。曾经有无数生灵想要逃离此处,却都被那些边界所吞噬,连死都死得悄无声息,毫无痕迹。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连一点[bo]澜都不会激起。
一如所有生命在这里的存在。
它也是有名字的,那些含糊混沌不明的声息中,它被唤作“阿朝”。
阿朝的神智并不清晰,它像是开智开了一半又戛然而止,智力水平并不多么稳定,在有些方面异常聪慧,却又在其他一些方面显露出最原始的倾向。
譬如进食时,它是纯粹的妖兽。
而在使用工具进行[ri]常活动时,却又会显现出无限类似于人类的一面。
用阿朝的眼睛以第一视角去看自己使用工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凝禅被迫看着阿朝用自己有四根很像是人类的手指,却更加粗粝,还多出来了一截指骨的前爪灵巧地将红黑[se]的泥土淘洗后,再放入砖块的磨具之中。
明明是机械的重复,却竟然因为看久了,看出了几分流畅自如来。
总之,阿朝的记忆里,它的[ri]常便是如此。
睡觉,起床,与形形[se][se]模样千奇百怪的工友们一起上工,淘洗泥土,注入磨具,进食,继续工作,直到夜幕降临,再度进食,然后回到自己的住所睡觉。
睡觉的地方,是再
简陋不过的隔间,没有门,每一间都同样大小,这对于阿朝来说有点太小了,它必须让自己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才能睡进去。
但它很喜欢这里,这是可以给它带来安全感的栖息地。
它还知道,如果不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进入这里,那么就会被带走,再也回不来。
阿朝见过一次被带走的同类。
那是一只如人类般直立行走,拥有过分巨大双足,却长着羊头牛角的妖兽。
阿朝只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它看到那只妖兽面容扭曲,尖啸连连,血在它身后蜿蜒成一条厚重的线,直到它被拖走。
拖走它的生灵如它一般直立行走,以白[se]的长袍覆盖全身,面上覆盖着金光璀璨的头盔面罩,将面容彻底地遮掩起来。这些人被称为执行者。
没人知道执行者的真容,但对于白袍的恐惧,却仿佛与生俱来。
阿朝看着妖兽被拖走,心中没什么[bo]澜,闭眼继续睡了。
它虽然第一次见到,但这样的声音夜夜都会响起。
阿朝不是很能理解,因为夜晚来临,回到栖息地这个流程深入它的灵魂,它不能明白为什么有的同类一定要违背,也不能明白纵使大家都知道后果,却还是有妖兽前赴后继。
但阿朝并不深究。
主要是因为它的开智程度也不怎么允许它细思。
阿朝的一天天过去,凝禅也一天天看过去,甚至几乎都要[shu]悉它的这一生。
当然,凝禅最不习惯的,还是阿朝的进食环节。
砌砖工地包吃。
每次来发饭的,也是一名妖兽。能胜任这种工作,那名妖兽的灵智显然至少要比阿朝聪明一些。
它们的食物也是妖兽。
或者说,更纯粹、更符合凝禅认知的,真正的妖兽。
高等级的生灵蚕食低层级,高智慧的生灵吞噬低等级。
这是自然界的铁律。
每一次阿朝和自己工友们的进食过程,就像是它们这些妖兽游曳到了食物链的上一层,然后再反过来将低一等的生灵自然而然地当做养料。
道理都懂,就是在凝禅看来,简直像是同类相食。
纵使她每每此时都忍不住闭上眼不看,但进食的声音也总会在她的耳中响起。
如此过去不知年月多久,终于有一[ri],阿朝在淘泥再注入磨具的过程中,将磨具损坏了。
它愣神了一会儿,盯着磨具看了片刻,努力将磨具修好了。
阿朝生活的平静被打破。
“你,跟我走。”这一夜,一名白袍执行者停步在了阿朝的栖息地前,面具后面发出含糊混沌的声音,但阿朝和凝禅却奇异地能听懂。
阿朝从栖息地有些费力地挤出来,沉默却惊惧地跟在了白袍执行者身后,顺便收获了一路同情怜悯的目光。
凝禅这才第一次随着阿朝的视线,看到了更多这方神秘世界的景[se]。
那些让人窒息的密密麻麻的隔间栖息地在黑夜里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沉默巨兽(),无数妖兽在这样的夜里静默≦()_[((),于是这栖息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地,而那一个个隔间却甚至不是它们的墓地,而是火葬场的骨灰储存格,它们明明活着,却更像是在等待一个被下葬的时机。
只是这一次,阿朝并不是被带去下葬的。
它沉默混沌地跟在白袍身后,走了不知多久,经过了一片片这样的栖息地,然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刺痛眼睛的光亮。
与这样的黑夜相对的,是白袍执行者此刻带着阿朝进入的,与阿朝此前生活的那一面孑然不同的,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光明。
那是一座城池。
人类城池。
凝禅“看”着面前近乎恢弘的一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一个生灵拥有名字,总应该有一个起源。
换句话说,名字不可能凭空出现,总得有一个人,给它起名。
这个人,是谁?
阿朝跟着白袍执行者的脚步,懵懂地左顾右盼,那些景[se]落在它的眼中,形成了一片并不能被他所理解的记忆,直到白袍执行者带着他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外形肖似一座金字塔般的奇异建筑。
然后停步于一间天花板过于高耸、看起来似是专门为了阿朝这般体型的妖兽所建造的房间里。
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
这是凝禅进入阿朝的记忆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类。
那个人类也穿着白袍,白袍的边缘细密纹绣着一些金线花[se],他头发有些微白,闻声看来时,眼中的目光带着审视。
“测四方脉吗?”那人声线微哑,开[kou]问道。
“正是,这只半妖今[ri]出现了疑似灵智进化的现象。”白袍执行人对着桌后的人一礼:“还请林老主持。”
他边说,边将一枚留影石递了过去。
林老灵息注入留影石,简单看了一眼,正是今[ri]阿朝将磨具修好的一幕。
看完后,林老点了点头,站起身,白袍的袍尾拖曳在地,他走到阿朝面前,冷漠地看了片刻,倏而抬手,竟是就这样破开了阿朝的胸膛,无视它痛楚的嘶鸣,就这样直接探入了它的灵海之中,以手开始拨弄它的四方脉!
又或者说,比起林老的徒手数四方脉,凝禅更为震惊的,有两件事。
第一是林老对阿朝“半妖”的称呼。
第一,是阿朝这样的妖兽,竟然也觉醒了四方脉吗?
痛楚只是瞬息,凝禅还来不及思考,林老已经收回了手,阿朝胸前被撕裂的骨[rou]随着林老手臂的退出,奇异地如被一潭被探入了一只手的小池一般,竟然骨[rou]合拢,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很好,一条半四方脉,前景不错,继续培养。”林老颇为满意地打量了阿朝几眼:“这孩子是几号房的?两边的血统来源于哪里?”
“回林老,十九号房的砖工营地,这是它的资料。”白袍执行者的准备显
() 然极为周全,他递上一份有关阿朝的完整资料:“父亲是相当于五方天实力的山羊妖,母亲是……”
白袍执行者回忆片刻,继续道:“是璇玑宝阁的女修,三才天。”
凝禅的眼瞳猛地收缩。
她几乎是麻木地在脑海中重复了白袍执行者的这句话,然后看着林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并没有什么意外之[se]地翻阅手中资料,然后道:“去查查这个女修还有没有别的孩子,都是什么情况。”
白袍执行者颔首,领命而去。
“等等。”林老在白袍执行者即将离开的一瞬又开[kou]:“把她带来见我。”
凝禅因为太过震惊,思绪都有了一瞬间的收缩。
她有些茫然地想着,璇玑宝阁这个门派距离少和之渊的位置好像并不是很远,阁中多为女修,喜音律,战力并不多强,大多是音修,这些年来,璇玑宝阁最著名的修士名叫涅音仙子,而涅音仙子……
此前从祝婉照藉由殷雪冉的手[jiao]来的那枚留影石中,明明白白地揭示了涅音仙子与虞画澜的关系。
之前立于极雾秘境的滔天妖气中时,凝禅挥洒自如,但此时此刻,只是阅读一份这样的记忆,她却真切地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xing]。
唯独没想到,真相竟然是一副如此这般血淋淋又残忍的模样,以这样一种方式,骤而呈现在她的面前。
此前她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阿朝这两个字确实并非凭空出现的。
而是来源于他那位……璇玑宝阁的人类母亲。
人类与妖族并非不能结合,虽然两个种族水火不容,兵戈相向,但这个世界上也并非总是非黑即白,有十恶不赦的妖兽,也有生而单纯从善的妖族,而相爱一事有时又的确毫无道理缘由。
——半妖诞生的基础,从来都是跨越种族的爱。
就像她和凝砚。
更进一步来说,要妖兽与妖族,其实更像是两个概念。妖族是可以拟化作人形的大妖,若是隐匿起所有妖族特征,看起来和人类也并无太大区别,就像是虞别夜。
再不济,最起码,是有人形的姿态的。
这样的妖族与人类所诞下的后代,本就应该是天生就能以人类的姿态行走于世间、拥有完整神智和灵识的半妖。
而不该是阿朝这样的。
人类可以与妖族在一起,却绝非妖兽!
可听闻林老的意思,这位璇玑宝阁的女修……或许孕育了不止阿朝一个半妖!
门[kou]传来了窸窣声,凝禅在这一瞬,甚至不敢去看这位璇玑宝阁的女修,已经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林老。”响起来的,是方才白袍执行者的声音:“很遗憾,这位女修已经自尽了。”
听到她的死讯,凝禅的心头竟然一松。
在这种深渊地狱之中,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是吗,可惜了。”林老淡淡道:“是迷魂幻境又
失效了,还是离魂丹的药效过了?多有潜力的一个苗子,就这么没了。吩咐下去,这种事情以后不可再出现了,都盯紧点。”
白袍执行者恭谨称是。
这一天后,阿朝换了一个生活的地方,从那样[bi]仄的栖息地,换成了明亮宽敞的地方。
它不必再工作,进食的妖兽等级也[rou]眼可见地高了起来,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林老就会将它带到此前的那个房间里,如那一次一样,用手探入它的灵海,看看它的四方脉有没有继续觉醒。
每次来的时候,林老都会在写下许多记录,在他与其他人[jiao]谈的过程中,凝禅听到了许多零碎却关键的词句。
“又失败了?无妨,我们的样本还有很多。这样的半妖终究不是真正的半妖,想要稳定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我们都努力了这么久了,不着急一时。”
“目前这只的状态还算平稳,龙血含量大约占比为百分之三,更多含量是半妖的躯壳难以承受的。”
“嗯?四号样本又死了?可恶!四号样本可是至今为止最成功的范例了!”
“你说什么?虞画澜说自己看到了完美的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半妖?那怎么不抓来给我研究一一!”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她抓来给我研究!”
……
到这里,凝禅还有什么不明白。
离开南溟幽泉的时候,她与虞画澜对了那一掌的时候,曾经迫不得已展露过自己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事情。
那时虞画澜形似癫狂,大笑不止,眼中的狂喜仿佛能溢出眼瞳,包括后来[jiao]付替身傀时,他看向她的神[se]依然十分奇异。
纵使此刻,这深渊世界的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也已经足够明晰起来。
这个深渊地狱,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的。
——制造半妖,试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半妖可以觉醒第一条四方脉,并且试图复制。
这两年多来,她高居渊山,是段重明为她守山,让她不曾遇见半分外界的纷扰。
却原来,那些来到渊山的人中,有许多是冲着这件事而来的。
凝禅难以言语自己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不可置信与觉得荒谬的心情慢慢汇聚,最后变成了一腔汹涌的怒气与无与[lun]比的杀意。
不仅仅是对虞画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以一己之力就完成这样一方巨大的深渊地狱。
能够支撑起这样一场如同修罗地狱的场景、只为满足一己之私的,是成群的、无数的、位居高位却贪婪残忍的人们。
是少和之渊的掌门,也或许包括少和之渊的前任掌门,无数长老。
不仅仅是少和之渊,初时凝禅只觉得林老的白袍上的纹绣有些眼[shu],此刻仔细去想,哪里还想不起来,这正是祀天所神使的袖边上所纹的大光明纹。
或许能够觉醒两条四方脉的诱惑实在太大,修
仙的岁月太多漫长,在历经了无数岁月后,却发现自己无望触摸更近一步的天穹,在寿数将近的时候,实在是太容易不择手段。
不,或许都不必等到寿数将近。
譬如虞画澜,他只是想要以更激进的方式,靠近众妙天门罢了。
没有多少人能够像是望阶仙君那般,在生死面前不去另辟捷径,而是生死在天,去赴一场凶多吉少的死关。
而他这样义无反顾地去闭死关,便也像是扇了这些想要以第一条四方脉去叩击众妙天门的人们一个巨大的耳光。
所以唐家才会遭此劫难。
凝禅有些恍惚地想,前一世,望阶仙君真的没有见到众妙天门吗?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记忆的画面变得重复而断续,直到有一[ri],阿朝再次被带到了林老的面前。
林老摇了摇头:“没有进展,没什么用了。”
他冷漠地在阿朝的资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道:“最近的半妖又变多了,得消耗一些。让虞画澜去安排它们入秘境吧,多杀点修士,再顺便多抓几个女修回来。”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个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半妖还没抓回来吗?”
白袍执行者摇头:“派去的人,被龙杀了大半。虞掌门在处理了。”
林老嗤笑一声:“都说养虎为患,虞画澜还敢养龙,我倒要看看,当初不听我的话,如今他要如何收场。”
白袍执行者也并不以为然:“虞掌门说无妨,毕竟画棠山还在那儿。”
林老“嗯”了一声,不再多言,挥了挥手。
阿朝被重新带走,这一次,它没有能回到让它度过了这一生最快乐时光的地方,而是茫然地跟着白袍执行者去见到了更多其他的妖兽,然后与它们一并被与一只腹部被塞满了土蝼妖丹的土蝼妖绑定,再传送进入了一片秘境。
它们没有任务。
它们只懂得做一件事,进食。
有妖兽的时候,杀了妖兽来吃。
妖兽杀光了,那些进入了秘境之中,灵息深厚的修士们,便是它们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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