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江之野毫不怀疑沈吉的话,以至于他没有刹那迟疑,转身便从牢房角落拾起个快要锈掉的金属汤匙,用力擦刮墙壁。

  浮于表面的白灰本就因[chao]湿而稍有剥离,受力渐落后,断断续续露出里面斑驳的血字。

  宋停云鸠占鹊巢

  张阳明为虎作伥

  奈何楼[yin]阳倒转

  乱时空昭雪沉冤

  林心乐绝笔

  井外雷声轰鸣,闪电划过。

  雪亮的明光将这几行文字照得清清楚楚。

  完全看呆了的沈吉迟迟回神:“林心乐?那个旅行社就叫心乐旅行社!这是尸体留下的信息……对我们完成那个故事有帮助吗?”

  江之野意外地指明:“你误会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完成故事,而是破坏故事。”

  沈吉愣住:“破坏?”

  “你以为这种故事世界的出现,是来娱乐人类的吗?如果完成了既定的剧情线,哪怕好端端地活到最后,也算是被故事洗脑了,从此便要沦为给故事提供养分的工具。”江之野认真措辞,“只有让故事变得不再成立,只有破坏掉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现实里的一切异状才能恢复如初——当然,绝不能鲁莽行事,你必须顺着角[se]的身份行动,否则就像搞乱了电子游戏的代码,要出大麻烦。”

  看来对方已经尽量用自己能理解的比喻了,沈吉努力试着接受:“如果这是一场剧本杀,我们非得故意找出漏洞,推翻剧本的逻辑才行?”

  江之野淡笑:“是也不是,不过你更该做的是保护好自己。”

  他说完便抬起沈吉的手,晃了晃那个白玉镯子。

  沈吉虽长相软萌,却并不是被动的[xing]格,他现在已经完全相信对方能帮助自己拯救李蜀,便更想多出份力气。

  可惜强行分析的话还没说出[kou],震耳[yu]聋的雷声又接连作响,转眼间,投到井下的诡异天光已成猩红。

  江之野挑眉:“他们四个都进去了,我们也得走。”

  沈吉被拖着急往井上爬:“要怎么做?”

  “听从规则,拿道具换下自己的相片。”

  “可我对绣花鞋和剑都有共鸣……”

  “那不是共鸣。”

  “那是什么?”

  “……不重要,随便选一个就好。”

  “随便???”

  *

  仍旧满头雾水的沈吉被江之野一路带回了戏台边。

  此时暴雨倾盆,积水大盛,很多破败的家具都被冲走了,唯独几个石像还稳稳地待在原来的地方。除两人的相片外,它们抱着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一把屠刀,一支毛笔,一盒胭脂和一副算盘,并且这四个道具也和相片一样,在雨水的侵袭中安然无恙。

  沈吉多少猜得到:自己通过道具所看到的景象,正是故事中角[se]的经历。

  他根本分不清是被欺凌的绣花鞋主人容易承受,还是被捅穿了肚子的剑主人好过一点。慌乱之中,只好从江之野怀里把更轻巧的鞋子拿了过来,快速换出自己的相片。

  说来也奇怪,属于他的相片立刻于指尖消失了。

  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景象,包括江之野的身影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像被隔上了磨砂滤镜,而唯有一条不起眼的巷道亮起了微微红光。

  风声、雨声、呼吸声,通通被真空吞噬。

  沈吉完全听不到周遭的半丝动静,当然也便无法继续得到江之野的帮助。

  他猜想自己必须得顺着指引继续下去才行,便努力定了定神,起身朝红光巷道迈开步子。

  *

  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沈吉像穿越过时空迷雾般,闯入了曾属于奈何楼的另一处时间坐标。

  刹那,雨停了,天也微微的亮了。

  他已换上了干爽的短袍,步伐变得轻盈,心情却转瞬如水银般沉重。

  不,不只是心情,而是蜂拥而至的记忆。

  一瞬间接收了太多信息的沈吉情不自禁地眼花耳鸣,被迫停下脚步,努力用大[kou]呼吸去冲淡这种陌生的压迫感。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体会到了李蜀和江之野所说的“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

  「沈吉·燕安衾」

  —梦历1911年—

  —北蛮元朔王朝分崩,汉人起义频发—

  燕安衾是爷爷给我取的名字。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

  多么美好的祝愿。

  而我的前半生,也正如爷爷所期望的那样顺遂安康。

  我在章江县城的梨园戏班长大,爹爹是戏班的老板,爱我如至宝。

  娘走得早,曾是红极一时的花旦,我虽为男儿身,但模样有七分像娘,而今也继承了她的衣钵。

  在这不大不小的城里,老百姓们都喜欢戏班的剧目,每有婚丧嫁娶,年节庆典,总会请我们去唱上几出。加之燕家早年积蓄颇丰,所以家中始终安富尊荣,算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名望,更何况戏班就驻扎在爹爹祖传的奈何楼里,从无需为房居场地[cao]半分心,简直羡煞旁人。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燕家更加兴旺发达。

  那时楼里住满了族人与帮佣,每[ri]都欢声鼎沸,烟火氤氲。

  只可惜随着元朔王朝颓败、起义四起,所有无忧无虑的旧[ri]子都结束了。

  如今奈何楼被起义军汤将军强行征用,前[ri]爹爹又因“私通元朔旧部”之罪而自缢于楼中,导致燕家风雨飘零,人丁尽散,留在我面前的只剩下一堆绝望的烂摊子。

  不过,也正因为这些坎坷,我才领悟到了什么叫人心易变。

  过去被众星捧月的燕家少爷,如今沦为奈何楼里最卑微的嫌疑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见人厌,根本抬不起头来。

  ……

  这是沈吉从汹涌的记忆之海中,努力提炼出的关于角[se]现状的信息。

  他仍不算很清醒,片刻间以为自己的确是富贵戏痴燕安衾,片刻间又觉得自己仍是被迫进入这段故事的倒霉游客。

  神志撕裂的错乱感觉让脑子成了盆被搅浑的水,着实有点无所适从。

  “喂,今天的活干完了吗?”

  一声粗鲁的吆喝打断了沈吉的思绪。

  他先是抱紧了仍在怀中的绣花鞋,瞬间想起这是为祭奠“爹爹”头七而准备的戏服中的一件。然后又很矛盾地摸了摸手腕的白玉镯子,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陌生人的意识所吞噬。

  靠近训斥他的人是汤将军的手下,那些山贼霸占了奈何楼后始终行事猖獗,尽管燕安衾低眉顺眼、温文尔雅,对方却丝毫不客气,猛地拿未出鞘的刀粗鲁地怼了他一下,横眉冷对:“问你话呢,哑巴了?”

  极度真实的压迫感让沈吉不敢再胡思乱想,他忙结巴道:“干完了。”

  “拿的是什么东西?”汤家士兵皱眉。

  沈吉生怕显得怠慢,忙解释:“是戏服配的鞋子,之前汤将军说要听戏,允许我从仓库借用的,这是批文。”

  说完他赶紧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递了过去。

  在这里提到首领还是非常好使的,对方停止训话,只不耐烦地说:“那就回去老实待着,你的问题还没有[jiao]代清楚!别以为你认识我们谢参领就可以不守规矩,这案子是汤将军要办的!”

  对方提到的谢参领,是燕安衾的幼年同窗谢轩,如今也在为汤将军卖命,负责楼内外的治安巡逻,他的确偶尔会在人后关照一下自己。

  而那个案子,则指燕安衾的父亲燕喜“私通元朔旧部”的悬案。

  现在他已然以死明志,被无情抛下的独生子根本说不清,父亲究竟把所谓要资助元朔王朝的燕家财产藏在了哪里,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此前燕安衾已经因为顶嘴吃过不少苦头,沈吉只得对汤家兵委屈地点头哈腰,如老鼠一般蹭着墙边朝自己的房间溜去。

  回想当初作为主人的宝贝儿子在这里长大,过得是何等惬意自在的生活?

  而今家不是家,生活也再没了希望。

  倒不如和"爹爹"一样死了轻松。

  ……

  绝望的念头在燕安衾的脑子里沉沉浮浮,像毒素一样侵蚀着沈吉的意识。

  *

  成功返回卧房的刹那,沈吉赶紧把门锁上,终于稍微松了[kou]气。

  他知道江之野的建议非常重要,自己必须理智看待一切才行。就像在间剧本杀黑店围读剧本,可千万不能太入戏啊。

  坚定过信念后,沈吉才迟迟地发现:原来这地方自己曾来过,正是之前找到绣花鞋的华丽房间,看那[cao]原牧民风格的装潢,应是受之前元朔王朝统治的影响。

  他遵照角[se]的意愿将绣花鞋放在床头,转而在屋内仔细搜证,很快便翻得燕家灵位和祖上肖像,利用这些东西勾起了燕安衾关于家族历史的认知——

  元朔类似满清,而南梁则似大明。

  数百年之前,约在元朔击退南梁之后,这栋楼便归属了戏剧名家燕蝉衣。

  燕大师虽是戏子但也算民族英雄,因在与元朔王朝的斗争中竭力保全了章江的和平,而受到当地老百姓的爱戴。

  后元朔人接管此地也并未加刁难,反倒对他礼遇有加。

  漂泊半生的燕大师在奈何楼成立了章江梨园戏班,扎根于此,历经风雨。

  直至今年,燕家的气数才将将尽了。

  过往的辉煌与惨淡的现实,给燕安衾带来了近乎绝望的压力,沈吉能感觉到这年轻人生无可恋的情绪,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正陷入古怪难过之际,尚存的神志忽想起了个重要的问题:其他人呢?照理说……他们应当也来到了这个故事中才对。

  可在燕安衾记忆中出现过的所有面孔,似乎都与那些游客毫无关系。

  难道这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沈吉立即不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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