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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句话说得很温和,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和生气。

  商挽琴不免吃了一惊。她没急着下去,而是低头端详他一会儿,确定那张平静的面容上没有怒[se]。她才说:“我以为你会生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他甚至没有一个疑问的尾音,就这么平铺直叙,“这是早有预料的事。表妹,下来罢。”

  她还是没下去,又问:“你会赶我回去吗?”

  他反问:“如果我赶你回去,你就会乖乖回去了?”

  她摇头。

  “那不就是了。我不赶你走。”

  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见他的模样。他仰着脸,容貌和神情都一览无余。他无疑是偏瘦的,脸颊不太饱满,仰头时骨骼变得明显,更显出点沧桑疲惫。

  但现在,那双寒星般的眼睛盛着月光,明亮却不刺人。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因为他在微笑。笑意总是让人柔和许多。

  “表妹,我知道你一定会跟来。”他说,“我从不怀疑你关心我。”

  商挽琴总算接受了“他竟然没生气”这个事实,于是跳下去,直直落在地上。

  “你也不怕崴了脚。”他伸手扶她一把,“没事吧?”

  “好着呢。”

  商挽琴后退半步,不动声[se]地避开他的手。

  “为什么你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她怀疑地打量他,“你真的是表兄,而不是什么恶鬼变来骗我的吗?”

  她甚至看了看他脚下。明明有影子。

  “……原来我在表妹心中,就是个随意发怒之人。”他不动声[se]地瞟了自己的手一眼,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在身后,“好吧,那我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猜到表妹必然来追我。就像之前,我让表妹好好留在玉壶[chun],表妹偏要出走,为此甚至不惜给自己下毒。”

  商挽琴立即反驳:“胡说,我可没有给自己下毒。”

  他假装没听见:“再有,我让表妹留待家中,表妹偏要千里迢迢地追来,不惜把自己变成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商挽琴又说:“什么,你说谁是小乞丐?那表兄还是个病……病人呢!”算了,病秧子不好听,不能这样说。

  他也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只略弯了一下嘴角,才接着道:

  “我既然不是个傻子,这回当然学乖了,明白无论我说什么,表妹都只会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你说要跟我来,就想方设法都要跟来的。”

  “况且……”

  他顿了顿,略叹[kou]气,伸手轻轻一拍她的头:“别躲。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又怎么会真的生气?”

  商挽琴哼道:“你白天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我到底是玉壶[chun]的门主。”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权作回答。

  商挽琴懂他的意思。他是门主,是大领导,他发了话,她和江雪寒却胆敢违令,他如果不表明态度,这大领导还当不当了?

  这时他又说:“而且,哪怕只作为表兄,我也会担心你这样奔赴千里,遇到危险怎么办。”

  商挽琴沉默了一会儿。

  乔逢雪,他总是这样……完美。

  望着那笃定又温和的面容,还有他在月[se]下愈发清寒的目光,商挽琴脑海中蹦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是的,乔逢雪总是这样完美,无论书里还是身边。作为玉壶[chun]门主,他处事公道、恩威并施,令人敬服;作为表兄,他将长兄如父的威严,和关怀体贴的温柔平衡得很好。

  挑不出任何毛病。

  所以,如果谁心里有任何不满,一定是那人自己的问题。商挽琴现在就有了这样的感受:既然乔逢雪只是人前对她威严,人后对她放纵,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要是再计较,就是她小心眼儿。

  可现在,看着他这样的神情,她并不怎么开心。乍一看上去,他们还挺有默契的是吧?可她想到他毕竟是甩开了她、带了温香跑来翠屏山,还专门为她带了神行车,理智就会告诫她:别想多了,人家心有所属,只是把你当妹妹照顾。

  烦人!

  她不禁叹了[kou]气,语重心长道:“表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秘密?”

  “你对每个人那一视同仁的公平,对偏爱你的人来说,是一种残忍。”她用轻快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也指着自己的鼻子,“比如我,还比如……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还会有这样的人。”

  说不定温香这会儿也正不开心呢,谁会喜欢心上人和表妹走太近?不开心得多了,就容易产生怨恨。

  越喜欢,就越容易怨恨。

  而真的,谁能不喜欢他?尤其是刚接触的时候。虽然他身体不好,可是他容貌俊美、气质温雅,行事又大方爽快,人还聪明正直,简直挑不出别的缺点。如果他侧头多看你一眼、对你笑一笑,你会觉得天地都亮了,从此希望他多对你笑笑,甚至只对你笑。

  但很快你会发现,他并不只对你这样,而是他那温柔开阔的胸怀里,平等地装着每个人。他大概永远不会对谁特殊,那个让你陷进去的笑容,也并不只会为你绽放。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很难不觉得失望,乃至怨恨。

  原著的剧情走向也恰恰说明这一点:恨他的人,远比想象中更多。这还不算那些嫉恨他才华与地位的人。

  商挽琴觉得,说不定自己心里也有一点怨恨他。她远没有他那样高洁的品[xing],相反,她只是个自私的普通人,可以为了自己活命而欺骗所有人,甚至陷害别人。

  虽然已经努力忍耐,但有时候,她真的会忍不住愤愤地想:如果并不是喜欢她,干嘛一次次地对她施以温柔,让她产生“自己也许是特别的”错觉?

  听见她那句话,乔逢雪愣住了。

  如果说以前他的惊讶,只是一闪而逝的微小情绪,是浮于表面的涟漪,那这次他就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他好似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冲击,漫长的沉默后,他忽然喃喃一句:“是这样?所以他们才……?”

  他那句话说得很含糊,商挽琴只听见了头几个字。她脱[kou]问:“什么,他们怎么了,谁?”

  乔逢雪却已经收敛好了情绪。

  他偏头咳嗽了几声,接着紧了紧襟[kou],往前走去。

  “表妹,走吧。”他声音柔和平静,一如既往,“要赶在月上中天之前到达。”

  商挽琴总觉得他刚才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她想要追问,却不知不觉被他岔开话题。等最后她再想起来,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他就是这样的人。表面温柔,但说不定本质是头犟驴。

  商挽琴踢飞了一粒石子,决定不惯着他。爱说不说,烦人!

  他们来到的地方,并不是白天商挽琴遇到芝麻糖和青萍真人的地点。那里是前山,而他们现在身处后山。

  面前是一座山洞,洞[kou]不算大,体型中等的成年男[xing]低头侧身能勉强进入。

  商挽琴捡了块石头,往里用力一丢,并侧耳听着那细微的破空声,还有最后传来的水声。

  “里面很深,也很开阔。”她对乔逢雪说,“我们不划船进去吗?感觉水很深。”

  “表妹听声辨位的功夫学得不错。”他夸了一句,“不必划船。出发前,真人告知过路线,我们只需要沿边行走,就能找到拂云门修好的石阶,再一路往下,到底鹤影潭底部。”  商挽琴说一声“好”,取下腰间挂的风灯,点亮后就要率先往前。

  他伸手拦住她:“我走前面。”

  商挽琴一惊:“什么,表兄你要将最危险的断后任务留给你柔弱的表妹我?”

  “……瞎说什么。我走前面探路,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也免得你迎头撞上。”他一噎,仔细解释。

  商挽琴却又一笑:“我知道,我只是开玩笑的。表兄,你真认真。”

  她按下他的手臂,抢先进入山洞。风灯的光在浓郁的黑暗中变得更明亮,照出[chao]湿的地面和苔衣。几条蜒蚰匆匆爬过,说明入[kou]处没有危险。

  “病人要有病人的自觉。我武艺不错,没有表兄想的那么柔弱。”总算把那句抱怨说出来,她感觉舒服不少,“表兄,跟紧我。”

  她以为他会反驳,已经准备好再费一番唇舌。但仅仅是片刻的沉默后,他就说了一句“好”。

  他们进入山洞。

  刚走没几步,商挽琴感觉头发被扯了一下,接着就听见“啾啾”几声。原来是芝麻糖从她头上展翅飞下来。它一直安安静静,她险些将它忘了。

  “芝麻糖?”明知它多半听不懂,她却还是解释了一句,“我们要去鹤影潭的底部。大概很危险,你干脆在上面等吧?”

  “啾啾!”

  小鸟落在她肩上,看来决意和她共进退。

  越往山洞里走,[chao]湿的感觉就越重。洞里是一条暗河,两侧明显经过人工开凿,路不算难走,但越来越多的岔道[kou]让人有些不安。

  “走最右边的那条路。”

  这是乔逢雪第七次出声指明路线。

  商挽琴忍不住停下来,扭头看他一眼,还专门用灯照了照他。灯火映亮他的面容,还有他眉宇间的一丝疑惑。

  “表妹?怎么了?”

  她说:“我想看看,你手里有没有地图。这里简直是迷宫,万一走错了路,可就要错过承月露了。”虽说错过最好。

  “表妹想看地图?”他误会了,有些歉然地说,“地图在真人手里,我只是记了下来。”

  她睁大眼:“全记下来了?”

  “全记下来了。”他答得自然。

  商挽琴有些吃惊,又没那么吃惊。她应了一声,转身继续走,到底忍不住把刚才的心里话说出来:“表兄,你真的很完美。”

  “……完美?”

  “什么都会,样样都好。我宣布,跟你一起出门就不需要带脑子了。”她语气庄严。

  他没说话,连呼吸都那么轻。要不是他时不时轻轻咳嗽几声,她会怀疑身后的人跟丢了。

  过了好一会儿,等通往地下的阶梯终于出现,他忽然问了一句话。

  他问:“所以,你恨我吗?”

  这句话如天外飞来,砸得商挽琴一愣。

  她刚把入[kou]处的火把点亮,又蹲在阶梯入[kou],尽量伸长了手臂、让灯光照得更远,好察看下面的路况,就听见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

  因为太吃惊,她手都一抖,那原本稳定的风灯大幅摇晃一下,照得他们二人的影子也像在[bo]动,更显得此地诡秘。

  她有点担心下面会出现什么异常,就没回头,只嘴里说:“表兄,我刚才好像幻听了,听见你问我,我是不是恨你。一定是我听错了吧?”

  “不是。”他声音很平稳,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表妹,你恨不恨我?我想听实话。”

  “无论是因为我没有特别偏爱你,还是因为我太完美,你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啊?”一时间,商挽琴还以为是自己之前的腹诽被他看穿了,不由稍感心虚,“呃,好吧,我承认,我可能是有一点怨恨,但就是一点点——这么一点点。”

  她将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捏在一起,强调道:“只有这么一点哦。这说不上是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恨’吧?”

  “所以,还是恨。”

  他低笑了一声,隐隐有些疲惫:“但表妹,你是我不多的亲人,我只想照顾好你。”

  商挽琴想:果然只是亲人。因为冒出这个念头,她沉默了一会儿,等她开[kou]想解释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收敛好了那份倦意。

  他低低咳了几声,才说:“好了,走吧。”

  她匆匆开[kou]:“表兄,我……”

  “我说,走吧。”

  他越过她,也从她手里拿过风灯,走在了前面。他说:“前面隐隐有恶鬼的气息,表妹,你还是走我后面的好。”

  她明白了,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拒绝她的解释。如果是过去,她可能会顺从他的意思,默默跟上。

  但这个夜晚,也许是青萍真人的微笑和话语给了她特别的力量——“你做的一切就是因果”,多让人开心啊——她突然不再想当那个忍耐的自己了。

  她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担心我的话,应该拉着我走。万一我在后面被恶鬼偷偷抓走了,表兄还能及时救我。”

  他背影停了停,又继续往前,说一句:“那么,表妹可以牵着我的衣服。”

  “好。”她叹了[kou]气,“你瞧,表兄,其实我也知道你对我挺好的。”

  他没说话,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下的阶梯上。

  商挽琴因此可以絮絮叨叨。

  “表兄确实对我没有太偏爱,但也不能说一点偏爱都没有。你送我的乌金刀,还有珍珠钗,我都记得呢。还有,如果换了别的人在门中胡闹那么久,你早就清理门户、将那人赶出去了吧?”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轻轻“嗯”一声。

  她更笑起来:“表兄确实很完美,有时让我觉得胆怯。那句话怎么说的,‘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是有谁真的喜欢觉得自己形秽?难免会想,那干脆离你远一点,不要和你比的好。”

  “可是,这都是很少数时候才会有的想法。”

  “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怨恨表兄。恰恰相反,一想到还有表兄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想到是表兄这样的人在带领玉壶[chun]、保护江南,我就会想,这个世界真的还挺美好的。”

  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或许称之为“瞬间”更恰当:那些在血污里闭上眼的瞬间,那些沉默地看着他人尸体的瞬间,那些望着恶鬼肆虐而不能做什么的瞬间……

  还有那个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瞬间,她的刀下亡魂刚刚咽气,临死前诅咒说“乔逢雪会[dang]平兰因会”,她眯眼看向[ri]出,心想那真是太好了。

  在这些更多的时间里,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她真的觉得……

  她重复说:“能有你这样的人活着,真的太好了。”

  “我很开心你是我的……表兄。”她想,这样就够了吧,“真的,我很开心你是我的亲人。”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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