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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进宫城后,马车走了不远就停下,换成步辇。商挽琴看一眼那几个低眉顺目的宫人,说:“我不爱坐步辇,不方便拔刀。()”

  宫人们愣了愣。女官也愣了愣,但没有纠缠,点点头道:那我为商姑娘引路。?()_[(()”

  她略行一礼,就在前方走起来。她走得很快,步伐稳重,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与此同时,她耳边垂下的耳环纹丝不动,仿佛静止。

  商挽琴跟随其后,微微一笑,道:“姑姑好功夫。”

  女官背影不停,声音平淡道:“商姑娘亦然。太女殿下相识的是这般人物,叫人放心许多。”

  商挽琴道:“是么?我却不大放心。连看守宫门的守卫都来自羽林军,令人不得不揣测,这紫微宫究竟属于谁?”

  女官步伐猛地一停。接着,她缓缓回头。

  “商姑娘慎言。”

  商挽琴仍笑,说:“假如慎言有用,棠华请我干什么?”

  女官盯她片刻,目光凝重乃至凶狠,接着又转为平静。她点了点头,缓声道:“是我小看姑娘了。”

  语气之中,多了几分慎重。

  商挽琴边走边观察这座宫殿。宫内仆婢众多,但空气很安静,仿佛有无数个透明的罩子压着众人,令他们一举一动都合乎规范。只有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会突然发出一些过大的声音,紧接着就会被严厉制止。

  禁军在宫内巡逻,一个个都穿着明光铠,踏着锃亮的靴子。这些正规军多多少少都会一些驱鬼术,配合皇城中的阵法,一齐守卫皇室安宁。毕竟,单纯的驱鬼是贱业,但军人多学一门手艺,那又不算什么了。

  富贵、庄严、矜持。天下的动[dang]飘摇,似乎一点没影响到这座皇城。

  商挽琴又看向中央的位置。

  紫微宫占地广阔,重重院墙、层层宫殿,只有中心的明堂高高伫立,朱瓦白墙,望之令人心生敬畏,而这正是修建者想要的效果:将权力的高不可攀之感,渗透到每一次注视中,积累百年就成了沉甸甸的威势。

  哪怕大周衰颓已久,也没有哪个大人物站出来,宣称要代替皇室。在天下人心中,这天下还是李家天下,属于那明堂的主宰者。

  一直到走到了目的地——东侧一座宫殿内,商挽琴也仍凝望着那显眼的建筑,久久沉思着。

  “商姑娘在看什么?”

  女官望着她,带着审慎,又有一丝好奇。

  商挽琴回头看她,略一点头,却并不回答。女官并不恼怒,但眼中多了一丝忌惮。

  过了不多久,院门再一次打开了。一座式样简朴的步辇匆匆抬入,但院子里的空气一瞬间郑重起来,所有人都用一模一样的姿态行礼。

  “太女殿下——”

  李棠华撩起纱幔,敏捷地站起来。她今天竟也是一身男装,像个富贵庄重的大家公子。她面上本带着忧[se],一见商挽琴,她又笑了,走过来想说什么。

  商挽琴站在原地,抬手指向明堂,只问

  ()  了一句话。

  “是和那里有关吗?”

  明堂,紫微宫的主殿,皇帝的所在,权力的最高点,大周心脏中的心脏。

  身边不远,那位始终稳重的女官身体猛地一抖,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甚至还有些惊怒。

  满院寂静。

  李棠华表情僵住,下意识看了一眼女官,而后她神情一肃,快步走来,双手握住商挽琴的手。

  “正要与挽琴相商!”

  *

  商挽琴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在车上挂了太女的牌子,这才畅行无阻。出宫门的时候她着意看了一眼,守门的护卫换过一茬,这回没有脸[shu]的了。

  回去又折腾一遍坊门开关,引来邻里或抱怨或好奇的窥探。商挽琴统统回以敷衍但不失礼貌的笑容,再利索地关上自家大门。

  灯都点着,家里的人都没睡。

  商玉莲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只步伐急切的鸭子。

  一见商挽琴,她急急忙忙走来,先问“晚上降温了冷不冷啊”,再问“没出什么事吧”。

  辜清如则从厨房中探头,笑道:“吃不吃夜宵?我有些饿了,想着等你回来要是也吃,就一起热一热。”

  商挽琴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扬起大大的笑容。

  “不吃了,就是累。”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将脑袋搭在商玉莲肩上,又对辜清如说,“谢谢辜楼主!”

  “客气呢。”辜清如嗔她一句,就缩回厨房。

  芝麻糖连忙“啾啾”几声,厨房里就传来“知道了”这句话。

  商挽琴感觉到,商玉莲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将手放在她后脑勺上,迟疑着拍了拍。她闭上眼,在小姨肩上又蹭了几下,然后笑眯眯地直起身。

  “表兄呢?”

  商玉莲立即叹了[kou]气:“晚上回来就说头疼,大约吹了凉风,吃了药去歇着了。这北方的风还是比金陵厉害啊!你去看看他?”

  商挽琴应了一声,将芝麻糖捧起来,[jiao]到商玉莲手上,说:“芝麻糖估计是要吃东西的。它今天也累着了。小姨,你帮我照看一下它。”

  “行,你去吧。”商玉莲很痛快地答应了。小鸟确实有点累累的,从一双手上跳到另一双手上,还可怜巴巴地鸣叫了几声。

  后院要暗一些,廊下的灯笼都没点,只屋内一盏暖光。

  商挽琴推门而入,目光先看向床榻,却没见着人影。再一看,窗边地板上平躺着个人。今夜有月,月光透窗,给地上烙出银白的影子。这座屋子有些年头,制式一如洛京本身的古老,窗户是一条一条细栏杆排成一排,被月光斜照在地,变成一根根的影子,落在他的面容上。

  他闭着眼,看不清神[se]。月光如银雪,说不好是清冷还是惨淡。

  商挽琴蹑手蹑脚地过去,先探头看了他一会儿。他没什么反应。她跪坐下来,再看他一会儿,他还是没反应。

  她伸出手,捏住了他的鼻子,开始默数:一,二,三…

  …()

  那双眼睛睁开了。银雪般的月光里,那睫毛很长,瞳[se]也变浅,竟不大像人类的眼睛。他就那么定定看着她,也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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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挽琴邪魅一笑:“别以为躺在地上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会说话。”

  他往下瞥了一眼,盯着她的手,再往上看,重新盯着她。含义不言自明。

  商挽琴依旧淡定:“有本事躺地上,你有本事说话啊。”

  他嘴唇微张,吐出了一道小小的热气。还是没声。

  商挽琴孜孜不倦:“来嘛,说话。”

  他眯了眯眼,露出一种很有尊严的表情。

  “来嘛。”她开始哄,“说一句就给你一颗糖。”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开,又自己坐起来,终于说:“不说。”

  “哎呀,你包袱真重。”商挽琴遗憾道,又捏住自己的鼻尖,发出了鸭子一样的声音,“你看,这不是很有趣吗,我打赌你忍不住不笑——”

  他脸上本来都露出了笑容,闻言神[se]一敛,又一脸清淡,说:“我没笑。”

  商挽琴继续捏着鼻尖:“笑嘛。”

  “不笑。”

  “笑嘛。”

  “不笑。”

  “笑嘛。”

  “不……音音,你好幼稚啊。”他板起脸。

  商挽琴松开手,笑嘻嘻地说:“那你不也一样幼稚。”

  “我跟你不一样。”他云淡风轻地说。

  “哪里不一样?”

  “如果是我,进来一看你倒在地上,肯定会很着急。”他有点板着脸。

  “我知道你没事嘛。”

  不等他有所反应,她又说:“我还知道你心情不好,才会躺在这里晒月亮,所以逗你开心。你瞧,我是多么贴心的表妹啊。”

  “……是,你最贴心。”他流露一丝笑意,抬手想触碰她的面颊,但她一偏头,却是有意无意躲过了。

  他神[se]一滞,默然将手放下,才问:“宫中如何?”

  “是大事,和皇位有关。皇帝病重,这件事……表兄知道吧?”商挽琴看了一眼他的手。

  “知道。果然有变故?”他正[se]一些。

  商挽琴点点头。

  皇帝缠绵病榻许久,满朝都有所准备。按理来说,太女已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今上后宫空虚,膝下除了太女之外,只有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跛脚大皇子,和一个生母不详、尚未成年的三皇子。

  因为身体缘故,皇帝久未亲政。今年他病重,大家都以为他要不行了,谁知他又挺过了这一回,还突发奇想,发出一道荒谬的诏书,大概的意思是:

  ——洛京苦“恨鸳鸯”太久了啊,这也成了朕一块心病,要是不能了解这件事,朕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可惜朕身体不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亲自为大周驱鬼,这么着吧,朕的三个孩子啊,谁能根除了“恨鸳鸯”这祸患,这皇位就是你的!

  民间虽然不知内

  ()  情,可皇城内外、满朝文武是炸了锅。

  可即便如此,太女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掌握实权的镇鬼王也向来支持这个乖巧省心的侄女,皇帝的诏书虽然荒谬,却也无伤大雅。

  然而,问题就在于,最近李凭风和大皇子、三皇子都走得很近,和皇太女李棠华竟然疏远了。据说,有一次皇太女在宫中偶遇镇鬼王,向他问好,他竟然目不斜视地走过,根本没将皇太女放在眼中。

  镇鬼王一动摇,满朝就跟着动摇起来。甚至有人猜测,皇帝这诏书根本是镇鬼王伪造,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废了皇太女。谁不知道,镇鬼王本人就是一名玉级驱鬼人,要说谁最可能根除“恨鸳鸯”这祸害,舍他其谁?

  乔逢雪立即会意:“李凭风支持李棠华,自然是觉得她好[cao]控。如今离心,是因为李棠华也有自己的打算?”

  商挽琴点头,意味深长道:“是位名副其实的继承人殿下。”

  乔逢雪若有所思,喃喃说“怪不得”,又道“可惜”,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没注意,商挽琴密切关注着他的神情,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但在他回神时,她已经笑成没心没肺的模样。

  “反正就是这样,棠华想让我们帮忙,抢先解决‘恨鸳鸯’这事。”她用天真活泼的[kou]吻说道,“表兄你知道吗?皇帝还说,谁解决了‘恨鸳鸯’,他就将一枚珍贵的骨牌送给那人!”

  “怪不得乔家那么急着要……”乔逢雪恍然,摇摇头,才道,“也是好事,总归有了线索。”

  “那……我们就一起调查‘恨鸳鸯’?”她歪着头。

  “好。”他先是点头,又平淡道,“但你要是懒得奔[bo],就在家待着,这些都[jiao]给我。”

  商挽琴看他片刻,这才用力摇摇头,说:“一起去!”

  声音很有活力的模样。

  乔逢雪看她片刻,在她打算起身的时候,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怀中。她有些愕然地抬头,面容被月光照亮,像满架开到极盛的蔷薇,轮廓是柔美的,眉眼却因明艳太过而带上一丝侵略般的风情。

  “表兄。”

  她好像知道他会如何,却没动,只喊了他一声,语气极为镇定。

  他低下头,亲吻了她的眉梢。接着是眼睛、面颊、嘴角。跳过嘴唇。然后是脖颈。最后停在锁骨边,悬而未决。

  屋里安静。蜡烛烧得暗了,照出一动不动的剪影。只有呼吸起伏。

  “音音,我不擅长揣测姑娘家的心思。”

  他的声音平淡柔和依旧,但在这表象之下,又藏了一丝急促的喘气。

  “我想做什么,会直接做。如果你不愿意,就推开我。”

  她略低了低头,正好碰到他的耳朵,还有带着清苦药味和皂角味的头发。他的发梢还是软茸茸的,像许多个生病的瞬间的浓缩。

  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头也靠了上去,轻轻闭上眼。后脑勺依旧隐隐作痛,但这疼痛离她要远一些了,它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又或者它其实从没重要过。警告这种东西,多来几次反而让人不怎么害怕了。

  “……抱抱我就好。”

  她轻声说。

  “乔逢雪,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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