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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有人来敲门,是送双层床的工人到了,床架一片片装在纸壳板箱子里。

  反正没事,许知意和寒商一起动手装床。

  许知意撸起袖子,对照图纸,装得飞快。

  寒商偏头研究她,“一看就没少装过。”

  “那当然,这些年买的这种板式家具,都是我自己装的。”

  装家具,扛行李,通马桶,抓蟑螂,跟二房东吵架,都是女留学生基本素养。

  她自己都会,还要他做什么?

  寒商想了想,“我们把两层床装好以后,我就把上层床架搬上去摞起来,你不用动手。”

  许知意看看手里的图纸,纳闷:“我们明明可以拼好下层床架以后,就着它在上面一块一块地拼上层床架,多省力气,为什么非要先拼好你再搬上去?”

  寒商:“……”

  许从心带着搬家公司的人回来时,床已经装好了。

  奥莉维亚和米亚也来了。

  两个小孩看起来情绪非常正常,甚至还觉得有点新鲜,在空房间里跑来跑去。

  许从心在楼下看着工人搬东西,许知意留在楼上,按箱子上的标签指挥工人放的位置。

  正乱着的时候,手机轻微地震了一下,是夏苡安。

  【知意,我好累。】

  两个壮汉正搬着冰箱上来,许知意指挥:“麻烦搬到厨房,往里走左转那个门,对。”

  然后回夏苡安:【怎么了?同事欺负你了,还是老板骂人?】

  她这种时间发消息,应该是公司的事。

  小米亚钻到门[kou],探头往外张望,人长得太矮,外面推小车运箱子的工人看不见她,差点撞上。

  许知意吓得一步窜过去,不过寒商更快,已经把她拎开了。

  手机上,夏苡安没回答,半天才又发:

  【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住了。】

  许知意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给苡安回了个摸摸头的表情包。

  夏苡安没再发消息。

  她是那种会想很多的人,经常自己蘑菇一样闷在角落里,想着想着就想通了,大不了睡一觉,明天早晨起来,就又斗志昂扬。

  许知意收起手机,指挥工人把每个房间的箱子摞好。

  等全搬完,许从心上楼,所有人又开始连电器,拆箱子,铺床——至少要让她们母女二个今晚能有地方睡觉。

  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拆开,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摆出来。

  许知意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姐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准备出发报到前的那天晚上。

  也是这样,客厅里摊了一地的东西,大行李箱摆在正中间,姐姐一样样地往箱子里收拾。

  收进去,再重新打开时,一晃这么多年。

  就这样忙到晚上。

  二个人都是手脚麻利的人,两个孩子也很会帮忙,进度比许知意预想的快得多,入夜时,箱

  子拆了大半,小家已经初具规模,像模像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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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楼的时候,许从心和寒商落在后面,回到车上,许知意才问:“我姐跟你说什么了?”

  寒商发动车子,“她说你傻,让我照顾你。”

  许知意跟站在路边人行道上的许从心挥手再见。

  “胡说八道,我姐才不会那么说。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会说我傻。”

  路灯下,满地都是蓝花楹掉落的细碎小花,被昏黄的灯光染成一种奇异的暖紫[se]。

  许从心站在花毯上,对妹妹挥了挥手。

  仿佛心中一件悬置已久的大事终于放下,这一夜,许知意睡得格外踏实。

  在梦中,枕边的手机一直在震。

  许知意猛地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房间里黑着,只有手机屏幕在发光。

  许知意一把抓过手机,心脏咚咚乱跳,先看手机上是不是姐姐。

  还好并不是,竟然是顾嘉。

  她不是已经回国了么?

  许知意按下接听。

  信号不好,顾嘉的声音小而急,断断续续:

  【许知意……你接到警察的电话没有?他们打到我这儿来了……】

  正说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了。

  连杀猪盘都不在这种时间打电话,许知意的心慌到不行,先断掉顾嘉的电话,接了起来。

  对面说英文,是警察局,劈头就问:“你认识YianXia么?”

  她把“苡安”说得像“言”。

  “有人今天晚上在海边找到了她的背包,里面有护照、钱包和手机,旁边还有外套和一双鞋……”

  许知意的太阳[xue]突突乱跳,耳边一阵阵轰鸣。

  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越着急越听不清楚,英文单词一个个连在一起,丧失了意义,朝许知意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没法分辨。

  许知意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你能再说一遍么?能再说一遍么……”

  对面的女警察放缓语速。

  “你不要着急,你认识YianXia么?我们在海边发现了她的身份证件和手机,还有外套和一双鞋,我们问过她的室友,她今天晚上没有回住的地方睡觉,你今天见过她吗?”

  喉咙干涩住一样,许知意挣扎着出声,语序理不顺,单词胡乱地拼凑在一起。

  “我没见过她,但是今天傍晚她给我发过短信,说她很累。你们在哪?你们是什么地方的警察局?”

  是夏苡安工作的地方的警察局,是附近的一座工业城,离悉市有几十公里远,半夜没有火车,最早一班要等到早晨五点。

  许知意等不了,套上衣服,去敲寒商的门。

  寒商几乎瞬间开门,他在隔壁隐约听见她半夜和人打电话了。

  “你姐姐?”

  “不是,是夏苡安。”

  ()  乐燃也下楼来了,他也接到警局的电话了。

  他看见寒商急匆匆穿衣服,回身上楼,“你们要走?等我,我也去。”

  许知意一把拽住乐燃。

  她已经冷静下来,思路清楚多了,“我们过去也只能问问情况,没什么作用。你先不用过去,你明天早晨还有考试。”

  乐燃明天上午要考最后一门,是笔试,不能不去。

  寒商已经回房换好了衣服,手里多拿了一件厚外套。

  他知道许知意现在没心思去找衣服,把自己的外套给许知意套在外面,“晚上太冷,多带一件。”

  许知意和寒商两个人匆匆上车。

  车子驶离车库,上了路。

  天[yin]着,没有星光,凌晨的林荫路死一样寂静,许知意套着寒商的大外套,坐在副驾。

  她看一眼寒商,觉得半夜让他这么陪着她到处跑,不太好意思。

  她对寒商说:“总是要你开车送我,谢谢。”

  寒商想说什么,不过转头看了一眼她的状态,把话咽回去了。

  “不用客气。”他说。

  车上了高速,寒商贴着限速开得飞快。

  许知意又拿出手机,重新看了一遍今天下午夏苡安发过来的短信。

  【知意,我好累。】

  【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住了。】

  许知意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掐着,透不过气。

  那时候她忙着让工人搬箱子,只回给苡安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包。

  当时应该立刻给她打个电话。

  她其实是在求救。

  人在这种最后的时刻,会下意识地向周围的人求救。

  苡安太累了,她撑不住了。许知意本以为,她这次也能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睡一觉,就熬下来了。

  许知意这样攥着手机,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到了地方。

  这座城和悉市一样靠海,只是规模小得多。

  寒商按照导航,找到了打电话过来的警局。

  凌晨二点,路上所有店都黑着灯,关着门,只有警察局二十四小时开着,亮着蓝白格子[jiao]错的灯箱,有人值班。

  许知意说明来意,接待他们的是个胖胖的年轻女警官,听声音就是打电话过来的那个。

  她耐心地跟许知意说了一遍情况。

  “我们找到了附近街道上店铺的监控,看见傍晚八点左右,她往失踪的沙滩那边走过去了,”她顿了顿,“从监控里看,她没有再回来。”

  “接警后,我们已经派直升飞机在附近海面搜索过,志愿者也乘救援船出去找过,但是海上天气太恶劣,风速高,海[lang]太大,安全起见,我们只能把救援船撤回来了,最快也要明天早晨看情况才能决定要不要继续搜索。”

  她同情地望着许知意。

  “我个人的猜测是——只代表我个人的想法,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按我的经验,这种天气,生

  还的可能[xing]不大。()”

  “?[(()”

  女警官说。

  许知意请她帮忙在地图上标了夏苡安失踪的沙滩的位置。

  “我们的警员已经在附近搜索过了,没有再发现什么,不过你们当然可以再去看看。”

  女警官借给他们两只手电筒,“今晚[lang]很大,注意安全。”

  许知意跟她道过谢,和寒商重新上车,按照地图上的位置找过去。

  地方很偏僻,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然后是向下的坡地,断裂错落的黑[se]礁石,最后是一片狭长的沙滩,向远处延伸。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大海沉黑一片,海[lang]呼啸着,汹涌地朝岸边扑过来,席卷一切,又朝大海深处退回去。

  沙滩上空无一人。

  手电筒在黑暗中辟出一道强光,许知意攥着手电,在礁石和坡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往各种隐蔽地地方扫来扫去。

  “说不定她改主意了,这么冷的天,躲在哪儿避风,一不小心睡着了。”

  寒商不说话,默默地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跟着她,也打着手电在礁石间仔细寻觅。

  寒商心里非常清楚,就算明知过来不会发现什么,不让许知意亲眼来看一遍,她不会甘心。

  两人沿着长长的沙滩一点点搜寻过去。

  海[lang]大一阵小一阵,涌上来的海水浸湿了两人的鞋和裤腿,刺骨的冰冷从脚漫上头。

  走了很久,一直到前面全是峭壁,再也没路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寒商问:“我们回去?”

  许知意不肯走。

  “天亮了,说不定能看见点什么,我们再往回找一遍。”

  寒商拉她在礁石上坐下,“歇一会儿。坐几分钟我们再往回走。”

  许知意用目光搜索着海面。

  “说不定她又被海[lang]带回来了,冲到岸边,要是这时候我们刚好看见,能拉一把,她就回来了。”

  厚重的灰[se]云层压着海面,[lang]还是很大,海水翻涌着白[se]的泡沫,海面和沙滩上没有半个人影。

  两个人沿着原路往回。

  天[se]大亮,他们回到了昨晚出发的地方。

  风顺着衣领和袖[kou]钻进来,寒商停下脚步。

  “应该是真的没有。许知意,太冷了,我们回车上吧。”

  两人默默地回到车上,许知意坐在那里发怔。

  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天还在一字一句地发消息,今天说没就没了。

  寒商把车开回警局。

  女警官已经要下班了,她说:“今天白天我们还会有直升飞机在附近海面上搜寻,你们还要继续等么?”

  许知意点头,“我等。”

  她转头问寒商:“你今天……”

  寒商打断她:“我今天没事,我陪着你等。”

  上午的时候,天气状况仍然没有转好,天[yin]着,风

  ()  [lang]很大,救援船还是不能出海。

  直升飞机出去搜索,仍然是坏消息,他们把附近海面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快到中午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乐燃考完了,打电话过来,许知意把情况告诉他,对他说:“不用过来了。”

  乐燃懂她的意思,人应该是真的没有了。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接手案子的是个中年的华人警察,因为是同胞,对许知意直言不讳。

  “应该没有生还的可能[xing],你们先回去,如果后续有新发现的话,我会第一时间电话通知你们。我刚刚已经联系到了国内夏苡安的父母,他们要过些天才能赶过来。”

  许知意和寒商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在路边的小店随便吃了个汉堡,开车回程。

  已经是傍晚下班的时间,靠近悉市,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排成长龙。

  许知意呆呆地望着前面的车流,忽然想到一件事。

  夏苡安的朋友圈一片安静,上一条更新还是一个月前,可是她还有一个不太用的微博账号。

  许知意飞快地在关注列表里找到她,点进去。

  昨天晚上,八点二十九分,那个账号发了一条微博,只有短短两句话。

  【如果被鱼吃掉,粉身碎骨,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来了】

  【好累啊,再也不想来了】

  八点二十九分。

  她在海边待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脱掉鞋子和外套,放下了手机。

  水那么冷。

  海水只是浸透了许知意的鞋和裤脚,就让她冷到全身发抖。

  苡安当时怎么能下定决心,在那样风高[lang]大的晚上,走进那么冰冷彻骨的海水里。

  雨滴顺着挡风玻璃淌下来,一道一道的,前面的车尾灯一片模糊。

  寒商开大雨刷,转了一下头,看见许知意缩在座位里,缩成一小团,头偏向车窗那边,头发从昨晚就没梳过,掉下来的头发挡着脸。

  车子渐渐进入市区。

  悉市还没有下雨,天死气沉沉地[yin]着。

  再往前就是林荫路,乐燃此时应该到家了,强森和卢克都考完了,这会儿应该在楼下吃晚饭。

  寒商没有继续向前开,打了方向盘,转上岔路,在路边把车停下来。

  他下了车,绕到许知意这边,帮她打开车门,拉她下车,顺势把她抱住。

  许知意完全没抬头,把脸埋在他胸前。

  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冷静镇定,跟所有人都很客气,很不正常,现在终于哭出来了。

  只是遮着自己,不想让人看见。

  寒商把她从胸前剥出来,在她面前俯下身。

  “上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就好像很多年前,山涧的石头上,她的脚踝肿到不能动的时候,他说:“手搭上来,我背你上去。”

  许知意趴到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

  寒商勾住她的腿(),

  (),

  背着她往前走。

  许知意很快就发现了这样背着的好处。

  伏在他背上,无论她怎么哭,都不会被别人看见。

  天[yin]着,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辆辆车呼啸而过,有户人家的老太太出来开前院的信箱,惊奇地看着他们两个。

  许知意抱着寒商的脖子,把头更深地埋在他的后颈那里。

  她无声无息地哭着,把他的衣领弄湿了一大片,就像当年那个夏天,她肩上留下的那一大片洇湿的印子。

  寒商要去的地方是一大片墓园。

  悉市的墓地奇葩地穿[cha]在居民区中间,像大片的绿地公园,只是林立着或高或矮的无数石头墓碑。

  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分享空间,和平共处,仿佛墓地和便利店一样,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墓地这种时间空[dang][dang]的,没有人,有些墓碑前摆放着败落的鲜花。

  寒商背着许知意一路向里走,仿佛漫无目的,只为了让她趴在他背上无声无息地哭个够。

  他的背比以前更宽,像一条稳稳地托着她的船。

  只是比船更温暖。

  过了好久,许知意只剩下一下一下的[chou]气声,寒商也走到了墓园的最深处。

  他找到一个长椅,把她放下来,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许知意仍旧低着头,不想别人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和哭花的脸,寒商就只把她的一只手放在掌心,用自己的两只手合起来,轻轻拢住,望着前面的墓碑群。

  “这是每个人最终都会来的地方,是所有人的归宿。”寒商说。

  许知意也望着成片的墓碑,不出声。

  每个墓碑下,都躺着一个曾经鲜活地喜怒哀乐着的人。

  铅灰[se]的天空下,冷风刮过,这一大片寂静的灰[se]墓园却奇异地安抚着人心。

  寒商说:“每个人来到这里之前,都只有短短几十年,区别只是,有的人来得早一点,有的人要晚一点,或早或晚,最终都是一样的。”

  许知意转头看向他。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对着墓碑出神。

  他妈妈去世得那么早,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不得不直面死亡这件事。

  对死亡,他比同龄人更敏锐,想得也更多。

  只是那时候的十几岁的寒商,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外公外婆早就已经去世,他妈妈是独女,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寒启阳又根本就是杀人嫌犯之一,至少也是默许的从犯。

  当他去接母亲的骨灰回国时,大概并没有人像他此时陪着她一样,陪在他身边。

  许知意忽然明白了。

  那个时候,愿意站出来为他作证的她自己,大概是当时唯一一个毫不犹豫地支持他的人。

  寒商手上的温度一阵阵传来。

  许知意找到他手指的间隙,和他十指[jiao]叉地握住。

  不只是想握住他的手,也想穿过时空,牵住当初那个孤零零的十几岁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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