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陇上行(7)
张行得到通知回来的时候,关于他手上废稿的讨论已经进入到了新一层。
且说,魏玄定这厮到底是记起来自己是跟名家读过书的,忽然想到之前在王氏家学里学到的一个事情,然后引经据典,告知大家,当年大周定于晋北,好像就有过类似的说法。谢鸣鹤也随之想起,唐皇西归后也有这般说法。众人稍微一对,再去找相关书籍,果然寻到了所谓唐八论和周六条。其中,唐八论乃是唐皇所提,周六条乃是投奔大周的崔氏名相所提,然后细细一看,赫然发现两家当日几条几轮居然与稿中的条目暗合,最起码意思是对的。
有了这个发现后,讨论的热度完全又上了一层。
无他,很多原本心里不置可否,只是敷衍称赞的人,反而觉得这事有了依据,觉得张大龙头的这玩意居然是真的良药妙策,不是胡乱来的,是有可行性的。
这使得他们可以大着胆子毫无负担的参与到吹嘘中。
极少数真有点水平的,则更加惊讶,因为他们明显能看出来,所谓唐八论和周六条反而显得有些空泛,远不如张大龙头这边详实些,也没有这边条理分明,让人一看就知道,啥是宽刑狱,啥又是尽地利之类的。
可有了这个发现的人,却反而的在议论纷纷中稍显安静了下来——虽不至于跟徐世英那般照着抄,最起码已经开始重新认真来看了。
“就是仿效先贤嘛,顺便稍作改进,这有什么可说的?”看打铁回来的张行弄清楚原委后,转回座中,倒是格外坦然。
原因再简单不过,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总结、引用外加因地制宜创新来的,大同小异是假话,但一脉相承是绝对没问题的,古今中外都是那回事。这个世界哪里看到的,那个世界哪里总结的,本质上也是一回事。
除此之外,他也早就晓得一个道理,那就是想做事情,稍微找出个差不读的典故来,反而能够减少阻力,大家都喜欢传统的。
所以没必要否认。
“那不知道龙头准备什么时候施行呢?”窦立德好奇来问。
“早就已经施行了,譬如你管着的屯田,便是军事建设,因为他们是后备兵员;也是农业建设,因为在河北人口流失情况下补上了春耕;同时也有收人心、尽地利的说法……你想想是也不是?”张行随口来答。
窦立德想了一想,认真点头:“现在一想,是这么回事。”
“类似的。”张行继续来言。“比如说释放官奴、赎买私奴,重新授田,按照实际田亩公平收税,还有之前烧债、粮食稍有库存时的放粮,这些我们一开始就做的事情,哪一个不能找到说法归入其中呢?哪一个行为不是在收人心?不是在立信用?不是在搞建设?实际上,正是因为我们一直都还在做事,做算是对的事情,做符合这些古往今来仁政的事情,这才有我们黜龙帮能到今日。”
众人多有恍然。
“可不是嘛!”程知理更是连连点头。“之前那些义军就是不能考虑这般周全,不知道做什么是对的,做什么是错的,所以看起来煊赫一时,却都自起自散,不成气候,便是官军那里,什么河间大营,什么齐郡名臣,不也是只知道军事,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才会败亡嘛!咱们黜龙帮是得了天命没错。”
“若是这般说,便是军事建设咱们其实也没停,济阴改编、历山改编,般县改编,以及现在才刚刚开始第二次河北改编,不就是打一次仗学一点东西,然后做一次军事建设的吗?”雄伯南明显开窍。“还有组织上的建设,这几日一直在议论的文武分制,还有乡里吏员的改制,都是其中……”
“乡里吏员改制的新文书刚刚已经发了。”张行也不晓得程知理这厮到底是真服还是假信,但不耽误他趁机搞宣传输出。“所以,不光是要做对的事情,还要做要紧的事,还不能瘸腿,于是才要在这里进行总结……而如唐皇归关西,大周立业于晋北,也不是说他们之前就没做事,而是时机到了,该做这些说法了。”
“是这个意思。”魏玄定拢着手严肃以对。“以前做的对是以前做的对,但都是碎的,局势到了一定份上,就该仿效大唐大周开业时的举止,定下一个说法,而且不能是口头的、细碎的,要成文成章。”
“说得对。”谢鸣鹤也捻须来叹。“这种东西不是写了去做,而是做了以后总结出来的……”
“可要是这么说,本就在做事,只是总结个文书,有什么用?”就在这时,单通海忽然打断了谢鸣鹤蹙眉来问。“我不是说不好,或者说不搞,而是说,这个一纸文书文章真有那么重要?”
“单大头领何妨听我说完。”谢鸣鹤无奈道。“这个东西这样的……先去做,做了之后,总结出来,总结的时候好的留下,坏的扔掉,然后再写成文章,而写成文章的时候就要考虑通不通天意,能不能连续……这样做出来的文章就是稳的,就可以跟大周大唐一样倚仗为基石,然后举一反三,推而广之……这时候,再做事就能顺着文章来了。”
有人一听就懂,单通海却还是蹙眉,非只是单通海,其余人中也明显有不少人犯糊涂。
“我来说好了。”张行摆手以对。“谢头领后半截的意思是,不光要把做的事请总结成理论和文书,还要以理论和文书为倚仗去做事……因为事情总是不断的,而且是奇奇怪怪的,疑难繁杂的……譬如之前咱们只说大义,但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具体的事情多复杂,有些事情怎么算是秉承大义谁也说不清楚,有些事情里有些人明明是私心是恶意,却还能顶着一层大义的皮,还有些事情干脆因为说不清楚,赤裸裸的去争抢。而这些施政文书,就是所谓仁政大义跟实际事情的结合与发散,对上具体疑难的事情,该怎么做,或者闲下来想做事的时候,做什么事,就可以对着文书来,是不是符合这些思路,该不该做,这样就会省很多事情。”
许多人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但还是有人不大懂。
不过很快,张三爷接下来便给出了另外一个说法:“除此之外,发布文书本身也是有说法的,这种东西,真要讲一个名称,便是施政纲领,施政、施政,有地盘、有人口才能让你施,而纲领,说明你的地盘和人口已经到一定份上了,还要细则……这种例子,自古以来数不数胜,咱们也不说其他的,只说唐周两朝,他们之所以要发布这种东西,都是因为三件事,首先是有了一片地盘;其次,是接下来地盘不好再扩展,需要进行一系列的施政,来积蓄力量,展示仁义,嬴得争龙之事;最后,便是要告知天下所有人,我们不再是祖帝麾下一名败军之将,也不是苦海边上的一个混了巫血的部落,而是要正正经经谋求天下之中的一家势力!换言之……”
听到这里,少部分连连颔首,但更多的人则早已经气息粗重起来。
“换言之,发了这个,咱们就是一方诸侯了,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咱们要争天下了!”张行顿了一顿,扬声来做宣告。
“若是这般。”窦立德迫不及待。“这些条款什么时候发?”
周围人也干脆安静下来。
“还得有一阵子吧。”张行从徐世英手中接过废稿,放到案上来笑,语调也忽然平和了下来,该画饼画饼,该抽薪抽薪。“其实写的还不够全,还要靠大家补充完整,而且还应该写一篇对应的正经文章,同时发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署名……时机也还不到,最起码要拿下清河、武阳,在河北建立好漳河防线,然后过河去,连着东境、江淮,一起开个大决议,方才能摆出来这种东西。”
众人多有醒悟,确实,河北局势稳定,夹着大河两翼齐飞的态势拿住,方才是干这种事的时机。
小小风波暂时按下,无关众人散去,而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繁杂的正经事情。
“我的事情小,我先说。”单通海毫不客气抢在了其他人之前。“张龙头,鲁城如何处置,要不要打?”
鲁城跟鲁郡没有任何关系,乃是指河间郡在漳水下游南岸的一个县,挨着渤海北面边境。
单通海问这个的意思,明显是指着北面防线以清漳水为界说法的漏洞来找茬……当然,也可能是真想打,毕竟渤海取下后白有思就撤回登州了,而如今负责北面防线的,正是单通海。
张行想了一下,立即给出答复:“不打!没必要跟河间大营产生冲突……但可以渗入一下,除了开战之外什么都可以做,软的硬的都行。”
“那就好。”单通海也立即应答。“其实我是觉得该打的,下面人也觉得该打,但张龙头亲口说了,我便给下面人一个说法,也就如此了。”
张行点点头,不置可否。
而单通海看了下周边人,居然没走:“不瞒龙头,还有件事情,是以个人大头领身份提出来的公事,与北线无关。”
“单大头领有话尽管说。”张行淡然以对。“你自是大头领。”
“是窦夫人的事情……”单通海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窦立德,忽然提及了一个意外的人。“之前长河那里也好,现在南皮那里也罢,都是窦夫人带着一支河北籍贯的民夫替我们清理城镇,又快又干净,还顺便替我们安抚城内的本地人,我们能这么快在北面建立防线,我觉得窦夫人的功劳是要排在前面的,不比哪个领兵的头领差,所以,若还总给人家一张文书,便支派来支派去,我觉得是不对的……张龙头常说,要不拘一格提拔人才,今日也写了个选贤能的话,可身前这般辛苦的人才却不提拔,我觉得也是不对的。”
张行点点头,刚要顺水推舟,忽然又去看窦立德:“窦头领怎么看?”
窦立德愣了一下,心里委实有些发虚。
首先,他是知道张行老早提过自家夫人做头领这回事的,所以晓得在场这位话事人的态度。
其次,依着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其实巴不得抓住任何提升自己这个小团队实力和势力的机会,而以他的度量和能力,甚至是愿意容忍部分核心人员暂时与自己平起平坐,来换取这个整体团队提升的,遑论自己老婆?
上一次,他其实就觉得自己妻子拒绝的草率了,他甚至觉得女儿去当排头兵都无妨的。
最后一点就是,他其实还有些难以理解,那就是自己这个小团体里,人才辈出,为什么不是立下战场奇功的刘黑榥或者成熟稳重被很多黜龙帮要害人物欣赏的曹晨先迈过这一步,反而是他的那个妻子……那个在最艰难时刻,为了确保曹晨一伙子人和自己一伙子一起在高鸡泊里熬过去,为了不散伙而娶的小妻子,被人先注意到?
当然,念头这些东西,转的极快,所以,窦立德心中想了许多,表面上只是一点迟疑罢了:“若是单大头领这么提,想来我家里的确实做了不少事,而若是大龙头也认,我这里自然是无妨的。”
“就怕你夫人自己心虚。”张行有一说一。“咱们总体上还是要尊重她本人的意思,但你是她丈夫,自然可以去劝劝。”
“是。”窦立德立即点头,然后莫名对这位张三爷心里不以为然起来。
此时,他已经想明白之前那种怪异感怎么来的了,那就是张行这人,可能是因为白有思的存在,所以对女性头领或者女性都还是比较尊重的,如马平儿一开始就给了头领身份,如自家妻子被这般重视,然后连带着黜龙帮里也带了三分类似的风气……可是在他看来,倚天剑只有一把,白三娘是特例,出身和修为天赋都是唯一的,全天下根本找不到第二个。
这种人,包括南岭老夫人,包括赤帝娘娘,特事特办就是了,剩下的该如何还是如何,而张行太把女人当回事了,也太以偏概全了。
寻常女人嫁了人,什么不都是丈夫的?
故此,一瞬间窦立德心里意外有了一丝怪异的感觉——原来这位这么厉害的大龙头,上上下下都认定了要在史书里留名的大龙头,也还只是个寻常人,会一叶障目,会瞎子摸龙。
而且还带笨了如单通海这种昔日黑道上厮混的大豪。
“所以,窦头领找我又有什么事?”张行自然不晓得颇为自傲的窦立德因为自己的施政纲领起了应激,只是目送单通海昂首而去,然后继续来问。
“屯田的事情。”窦立德回过神来,肃然以对。“龙头,那边种子不足了。”
张行点头,却不应声,反而直接看向了魏玄定几人。
魏玄定会意,先做说明:“龙头,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牛大头领有说法了。”
“怎么讲?”张行精神一振,既是半个好消息,总不能是死了。
“我们与西面所有官军势力都做了联络和打探,说法都一样,他当日兵败向西逃,应该是躲过了一劫……后来我们派探子往红山、黑山一带打探,这才得了些许消息。”魏玄定继续来言。“如果传闻不错,牛大头领应该是真气使用过度外加受了重伤,落到了黑山义军张长风手上。”
“张长风什么来历?”张行立即蹙眉。“他若是有心,早该主动找我们联络了吧?”
“回禀龙头,此人不是河北出身,是晋地出身,而且是张氏偏支,义军兴起后,他也在长平起兵,然后向南坡张夫子送去供奉礼物,却换来张夫子的一位成丹境学生助阵彼时空虚的官军,给人轻松击破,然后直接弃地而走,只在红山黑山间盘桓,接着李定出任武安郡守,扫荡红山通道,他立足不成,便南下河内、汲郡一带的黑山山区,反复往来。但因为东都视汲郡仓储和邺城为根本,往来不断,河东又有南坡夫子坐镇,所以只是苟延残喘,一直到去年河间大营扫荡河北,许多义军被迫上山入海下泽,这才稍微重振。”
回答张行的乃是徐世英,其人接上话来,一气说完。
看的出来,真正打探到消息的,应该是这位处于河南、实际上掌握了要害东郡的徐大头领,反倒是魏玄定、雄伯南等人,因为面对的势力驳杂,明显失了计较。
而徐世英也是会做人,居然是找到这两位一起来说,却偏偏又毫不迟疑的在张大龙头面前显露出了到底是谁的功劳。
看着这一幕,留在此间的陈斌,旁边的窦立德都若有所思,倒是张行丝毫不以为意,他已经习惯了。
“那你们觉得,他是想干吗?”张行端坐不动,继续来问。
“不管如何,总之不是什么善意。”徐世英适时闭嘴,魏玄定继续来言。“得遣人走一遭了。”
雄伯南也趁势拱手:“我自去一遭。”
张行点点头,复又摇头,反而看向了徐世英:“徐大郎此行只是此事吗?”
徐世英顿了一顿,上前拱手:“还有一事,东境那里,上下都对逃兵的事情有些不安……此番也是来问龙头心意。”
张行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丝毫不动:“逃兵逾期不归,躲过战事都不严肃处置,哪里还有更严肃的事情?这件事情没得商议。”
徐世英低头应下。
“还有……”张行复又指了指窦立德。“这边种子急缺……能保证吗?”
徐世英毫不犹豫:“我尽力而为,但只东郡一地是绝对不足的。”
张行终于看向雄伯南:“雄天王,你看到吗?要你出面的事情太多了……你去一趟黑山之前,先速速随徐大头领回一趟东境,好不好?魏公也是,去一趟东平,让王五郎走一遭济北。”
魏玄定立即点头。
雄伯南也严肃起来:“我一定跟东境诸位头领说清楚这边情况,不让他们被自家地方上蝇头小利给迷了眼睛,坏了大义。”
“无所谓怎么说,反正不能耽误这边春耕。”张行也有些气闷,以至于扬声以对。“至于说谁要跟我讲什么话,讲什么难处,只告诉东境诸位,我反正拿下清河、武阳后要回去一趟的,让他们当着面来跟我说……如果着急,现在大河通畅,就学着徐大郎这般,一起过河来寻我说,我更乐意。”
雄伯南应了一声,但房中气氛一时还是有些僵硬起来。
而张行目光扫过身前的那些废稿,却又苦笑:“可不能好高骛远……这文章,再花一年写出来都算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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